悬疑故事,《自有暗香来》
(1)
自断桥东边走来一个喇嘛,遇上西面来的剑客。剑客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光天化日之下,朝着喇嘛就拔出了剑,剑长三尺六寸,薄如纸片,色如银月。喇嘛使拳,与剑客过了百十来招,不敌剑势,节节败退。剑客乘胜追击,一剑割下了喇嘛的脑袋,明黄色的喇嘛帽掉到了地上,光溜溜的喇嘛脑袋落进了护城河里。
剑客往剑上啐了口,收剑入鞘,大步朝西面去。
王二麻子蹲在草丛里瞅了半天,耗了半个时辰才有气力站起身去报官。
张捕快带着徐仵作来收尸,听王二麻子说人头掉进了河里,取下佩刀,噗通一下跳进了河里。徐仵作麻利地把尸体滚进草席里,招呼王二麻子帮他一起抗回县衙。徐仵作说这喇嘛真瘦,王二麻子也说瘦,像是抗了个女人。徐仵作笑话他:“你这麻子还抗过女人?”
王二麻子气得结巴,撒手不干,指天骂地地喊:“老子老子……回家玩玩玩女人去咯!”
王二麻子骂骂咧咧地跑开,徐仵作也不生气,他中午吃了三笼肉包子,一身力气没处使,索性不等张捕快了,哼着小曲一个人扛着瘦喇嘛回了县衙。
县太爷正打着饱嗝坐在中堂里审案,城东的铁牛半夜偷瞧城西的翠花洗澡,谁知被翠花相公捉个正着,翠花相公举着锄头把他打了个半死。铁牛躺在地上直哼哼,说他连翠花半个胸脯都没看着,吵着嚷着要翠花相公给钱看大夫。
县太爷惊堂木一拍,说:“赔个屁钱!没把你打死算你命大,拖出去再打二十板子!”
徐仵作摸摸鼻子,扛着尸体直接去了仵作房,他关上门窗,点上蜡烛,听着院里铁牛的惨叫声,把瘦喇嘛放到了桌上。
县太爷没多久举着盏油灯进来,凑在蜡烛上点上了火,看了眼喇嘛尸体,打了个寒战说:“唉哟,是个没头的。”
他话音刚落,张捕快抱着颗人头出现了。张捕快湿了衣服裤子,县太爷让他别着急走,先在喇嘛边上晾会儿,他对张捕快说:“今晚你姐留你下来吃饭,来的还有韩家的丫头,你好生准备,别给你姐夫我丢……”
“大人,这儿阴气重,呆久了生不出儿子。”县太爷话还没和张捕快说完,就被徐仵作撵到门外。徐仵作是城里大财主家独子,县太爷这衙门还是徐家帮着给翻新的,给他在后头造了个大宅子,养着金鱼,种着莲花,芭蕉假山,应有尽有。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徐仵作说话再毒,县太爷也只得听着忍着,只好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走了。
徐仵作把张捕快带回来的脑袋安在了喇嘛身上。剑客是个高手,剑也是把好剑,切口平滑,力度均匀,美得像匠人做的手艺品。
喇嘛挺高,身上掂量不出几两肉,扒了衣服就剩下层黄皮裹着骨头。喇嘛身上的袍子是新的,干净,鲜艳,边角还没磨破。他兜里还有个转经筒,左边屁股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背上文着猛虎下山。是只精瘦的歪嘴老虎,脚下踏着磐石,四周围着竹林。
“你见过喇嘛身上画画儿的?”徐仵作问张捕快。
“没见过。”张捕快连连摇头。
“你看他像什么人?”徐仵作掰开喇嘛手心,捏了又捏。
“江湖客。”
“唉,我看也像。”徐仵作摸着喇嘛手心里的老茧,说,“还是个使剑的。”
“王二麻子呢?”
“早跑了。”
“你让他跑了?还没问他话呢。”张捕快不高兴,扯下鼻子里的棉布,阿嚏阿嚏打喷嚏。
“你要问他什么?”徐仵作瞅着他问。
“看没看见剑客正脸啊?!”张捕快皱着眉生气。
“他要看见早和你说了,还用得着你问?”徐仵作哼哧哼哧又把喇嘛翻了个身,喇嘛的脑袋泡了会儿水,胀得厉害,光看脑袋还以为他是个胖子。
“这人脑袋不对劲。”张捕快把喇嘛脑袋翻了个个儿,指着他后脑勺说,“你瞧。”
徐仵作看了眼,喇嘛后脑勺有块疤,凹地略深。
“哦,大概以前被人砸破了脑袋。”徐仵作给喇嘛盖上草席,“明天贴个告示,要是后天没人来认,就葬了。”
“这回别再葬树下了,味儿太重。”张捕快捂着鼻子往外走。
徐仵作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布包里是香喷喷的花生米,他把张捕快送到门口,吃着花生米调笑他:“你这身上一阵味儿,赶紧去澡堂子里泡一泡,晚上可别吓跑人姑娘。”
张捕快回头瞪他,徐仵作咂吧咂吧花生米,瞅着他背影嘿嘿笑。
到了晚上,张捕快换了身新衣裳,衣裳是他娘给他缝的,缎面,绣花,冷不丁瞅着像个书生。他娘解了他佩刀,硬塞给他把扇子,扇面上画红梅傲雪图,也不知他娘是哪里弄来的,当个宝贝似的,说是拿了能给自己长脸。张捕快拿惯了刀剑,拿着把扇子浑身都不舒服,出门走了一段就偷摸着把扇子扔在了路边,没想到被个乞儿捡了,那乞儿还朝他拜了拜,说:“谢谢捕快咯,这大晚上正吹热风呢。”
张捕快也朝他拜拜,心想自己是干了件好事。
张捕快进了县太爷家,他姐在门口等了他半天,见了他就拿手指戳他脑门,“韩家小姐是斯文人,喜欢斯文人,你给我机灵些。”
张捕快不情不愿地跨进门里,进了内厅,抬眼瞧见个脑门上顶着朵红花的媒婆。媒婆边上坐着韩家小姐,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就媒婆介绍时抬了会儿头,想是怕羞。
张捕快挨着他姐夫坐,韩家小姐不爱说话,他也不开腔,席间竟听见他姐和媒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韩家是外来人家,韩老爷带着女儿,来县城做生意才两年,韩老爷身体不好,年前过世,留下根独苗。奔丧时也不见有亲眷来,丧事还是县衙里帮着主持。这会儿家里的绸缎生意全是管家帮着打点,管家也心急着帮小姐找户人家,嫁个好夫家,生意上也好搭把手。
媒婆讨了张捕快的生辰八字,明儿个上山求神问信去。韩家小姐吃得少,就喝了点儿鸡汤,张捕快光顾着吃,上点心时他没了胃口,借口去茅厕,溜到院里转了两圈消食。
他往回走时,听到外头有人击鼓鸣冤,张捕快眼前一亮,来了劲,冲到县衙门前拦着击鼓的人就问:“有甚冤情,速速说来,本捕快给你伸张正义。”
击鼓的是个年轻女子,县衙灯笼下站着,面若娇花,身段婀娜,风一吹,弱柳迎风般晃荡着身子,攥着手绢掖眼泪:“小女子听闻县衙里新收了具男尸,遥想起,夫君音信全无已有三月,特来相认。”
张捕快见她哭了,心慌,人乱,语无伦次:“死的是个喇嘛,哎呀,小娘子你莫着急,本捕快一定将你夫君找回。”
小娘子抽抽噎噎说不出话,张捕快急忙带她去仵作房。路上问她从谁那儿听说收了个死人,小娘子说傍晚去王二麻子那儿买烧饼,王二麻子给说的。
“这杀千刀的,啥事都往外说!”张捕快忿忿骂。
小娘子说他夫君三月前出城做买卖,怕被山里强盗劫了,就偷了身喇嘛衣服,装成喇嘛上路了。
“装成喇嘛就没人抢了?”
“夫君说喇嘛都会些武功,能吓唬吓唬他们。”
“这能顶啥用,现在山贼可野得很,别说喇嘛,少林寺的都敢抢。”
小娘子闻言,定定看了张捕快会儿,呜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张捕快扭头抽自己嘴巴,转身说:“这喇嘛不是给山贼杀死的,是个剑客,王二麻子没说?”
“说了,可剑客和山贼有啥分别?”
“这山贼可不会跟着他进城里下手,山贼怕衙门,城里有衙门。”
小娘子懵懵懂懂地跟着张捕快进了仵作房,一开门她就被屋里杵着的徐仵作吓了一跳,尖叫着躲到张捕快后头。
“你干啥呢?”张捕快也被蒙着面、举着蜡烛、冤魂似的徐仵作给吓得不轻,忙问道。
“我验尸呢,你干啥呢?韩家小姐?”徐仵作朝他身后看。
“唉,不是,来认尸的。”张捕快挪开身子,指着徐仵作身前的长桌说,“就在那儿呢,你去看看。”
小娘子缩着肩膀走过去,徐仵作把蜡烛凑到喇嘛脸上给她瞧,问道:“你识得?”
小娘子拿手绢捂着口鼻,双腿一软晕了过去。张捕快忙跪在地上给小娘子掐人中,小娘子打着激灵醒过来,拽着张捕快袖子呜咽:“夫君,夫君,是他…………”
小娘子泣不成声,张捕快手足无措,徐仵作眉毛一挑,暗暗道:“这么快就结案了?”
那边厢,县太爷着急要找张捕快回酒席,却见他带着个小娘子进屋来。一屋人都给吓坏了,媒婆拉下脸就不干了,张捕快他姐急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韩家小姐自始至终低着头,很是害羞的样子。
徐仵作从张捕快身后钻出来,环视一圈,笑了笑,明知故问:“咋都不说话?”
“……仵……仵作,你来这干啥?”县太爷结巴着问。
“哦,来说个事,喇嘛的尸体有人来认了。”徐仵作瞅着小娘子说。
“哈哈哈哈,原来是来认尸体的。”县太爷松了口气,忙拉着媒婆才重新坐下,“没事儿,没事儿,县衙的事。”
县太爷嘻嘻哈哈站起身,让那面色苍白的小娘子坐下。张捕快给县太爷解释前因后果,县太爷摸着下巴说:“那剑客八成是个山贼,路上没抢到,就一路跟着,到了城里发现小娘子的相公不是真喇嘛,一气之下就杀了人。”
“那现在咋办?咱去山里抓山贼?”
“那哪儿抓得完,自认倒霉呗。”县太爷同情小娘子,说要帮她找块好墓地,尽早葬了。
徐仵作啃着鸡腿问:“小娘子,你相公以前干啥的?”
“收书画,卖给画馆的。”
“收书画的还在身上画画儿?”
“我识他时他身上就有画儿,那老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小娘子低着头,县太爷命人给她上了杯安神的茶。
“我看他八成以前也是山贼,这是内讧呢。”徐仵作吃得满嘴油光,看得张捕快他姐直跺脚,又不敢轰走财主儿子,只好忍着。
“成婚多久啦?”县太爷问小娘子。
“两年了。”小娘子轻轻地答。
“哪儿有内讧两年后才来杀人呢?”县太爷皱着眉怪徐仵作胡说八道,他又琢磨了会儿,让张捕快送小娘子回家,明儿就把尸体送上门。
“谢过县太爷。”小娘子给县太爷行了个大礼,哭哭啼啼地跟着张捕快走了。
张捕快他姐不高兴了,和县太爷咬耳朵,怪他没让徐仵作送,张捕快走了,这还算什么相亲啊。
县太爷嘿嘿笑:“徐仵作刚才不正吃饭呢嘛,多不好意思。”
张捕快他姐气得直哼哼,更气人的是,徐仵作吃饱喝足还自告奋勇送韩家小姐回家,张捕快他姐拦都拦不下来,眼瞅着给自己弟弟挑的媳妇儿和徐仵作走到了一起。
韩家小姐怕生,性子也害羞,路上没说一句话,徐仵作也成了个闷葫芦,两人不声不响走到了韩家门口,徐仵作却调转屁股往衙门的方向去。韩家小姐喊住了他,红着脸蛋说:“徐公子,要是没记错的话您家是住东边吧……这方向不对呀。”
徐仵作没想到韩家小姐还知道他住哪儿,摸摸头发,说:“我找张捕快去。”
“找他干啥呀?”韩莹莹娇滴滴地问。
“抓山贼去。”
韩莹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山贼好厉害的,徐公子你要小心呀。”
徐仵作笑笑说:“我不抓,我啥都不会,只会验尸体,让张捕快去。”
韩莹莹还是笑,转身进了韩家。
徐仵作真去找了张捕快和他商量出城进山抓山贼的事,张捕快听了,两眼一黑,说:“这事儿我办不了,山贼我可打不过。”
“你一公家的人怕什么山贼,你就说例行巡查不就行了,我们就去瞅瞅,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哪行啊?我当捕快这么多年都没例行巡查过,突然来这么一出也太奇怪了,再说了,进了贼窝还能轮得着我们说话?”
徐仵作思量片刻,说:“那行,你不去,我一个人去。”
张捕快两眼又是一黑,实在没辙只好偷了县衙里上月缴来的两件夜行衣,和徐仵作一人一件,跨上两匹快马出了城,往山中行去。
(2)
山容易进,山贼不好找,张捕快和徐仵作一人一马自晚上找到白天都没在山里找到半个山贼。天亮后徐仵作在马背上琢磨着:“咱们一晚上找了七八个山头,连个山寨都没见着。”
张捕快也说:“要不是那个小娘子说,我还没想到山贼这一出,咱这地方毕竟好几年没出过山贼的事儿了。”
徐仵作摸下巴:“那小娘子的相公是从谁那儿听说有山贼要防的?”
“可能是他要去的地方路途比较险恶吧。”张捕快说着,夹了下马肚子,快马加鞭往县城方向飞驰而去。徐仵作慢悠悠地沿着山路走,他寻思着,这个小娘子的相公说不定要躲的不是山贼,而是别的什么人。
别的不敢得罪喇嘛的人?
徐仵作想到这儿,把自己的钱袋拿了出来挂在了马鞍上,这下可好,片刻后,徐仵作眼前咻咻飞出了两个蒙面人,人手一把大刀,大喊要劫财。徐仵作总算是见着了山贼,高兴地和什么似的,立马从马上下来,将钱袋双手奉上,问道:“两位山贼大哥,我和你们打听个事。”
这两个山贼头一回见人被打劫了还嬉皮笑脸的,向后退了一步道:“你问。”
“你们前些日子劫过喇嘛吗?”
“劫喇嘛干啥?喇嘛都是一队一队的,人多,还会武功,不劫。”这个山贼也老实,徐仵作双手抱拳,道:“二位山贼大哥怎么称呼?”
“呸,山什么贼?你小子我可盯了你一整晚了,说!你在山上转悠想干啥?”两个山贼中高个的那个用刀尖指着徐仵作脖子呵斥道。
“咳,我,我也没啥,我就是在找一个兄弟,他以前在这块儿当山贼,可威风啦,我是他表亲,想来投靠他的。”
“山贼?得多少年的事儿了?现在哪儿还有山贼,都是飞贼!”高个的瞅瞅矮个的,“去,搜搜他。”
徐仵作张开双手,任由飞贼给他搜身。
“那飞贼大哥,你们倒是见没见过喇嘛?”
“见过!你这人咋这么烦?前些日子见了一队。”
“那里面有没有个很奇怪的人?”
“嘿你小子,里面倒真还有个怪人!都被其他喇嘛嫌弃,不肯和他一块儿,整天念叨什么我是谁我要干啥,怪极了。”
徐仵作听了更高兴了,还想再问下去,那矮个的从他身上搜出了个衙门的牌子,吓得一哆嗦,拉着高个的就跑了。高个的边跑边骂娘:“早说自己是衙门的人我们还劫个屁啊!”
徐仵作捡起被高个扔在地上的钱袋,牵着马准备回城。
等到徐仵作回到衙门,县城里又出人命了。徐仵作马还没牵回马厩,就被拉着去验尸,他被带去方家大院,死人就在那儿。
方家大院在城北,以前住着户大人家,老爷姓方,做烟火生意,三年前库房失火,全家上下五十几口活下俩人,一个丫鬟一个姨太太,姨太太带着丫鬟离开了这伤心地,剩下个半破宅子给乞丐捡了便宜。遇上刮风下雨落大雪,全都到这儿来躲避。
死在方家大院的就是个乞儿。徐仵作见着尸体,两眼放光,伸手拨开了乞儿额前的乱发,站在他身后的张捕快大叫一声,这个乞丐正是昨儿个捡了他扇子的那个!
“这儿谁发现的尸体啊?”徐仵作叉着腰大声问。
四周围着看热闹的乞儿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站出来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
“是我。”老乞丐说,喉咙里有痰,俩字就让他上气不接下气,在边上喘了片刻,又道,“今早看他还没起身,就去喊他,才发现人死了。”
“昨晚可听见什么动静?”张捕快问。
众人纷纷摇头,徐仵作散了些酒钱下去,让他们买酒吃去。张捕快蹲在他边上看尸体,聚精会神地,时不时伸手摸两下。
“你找东西?”徐仵作把乞儿脑袋偏向一边,终于看到致命伤口,是个针口,想必是中了毒针。
“扇子没了。”张捕快四处找找说。
“中毒死的。”徐仵作说。
“毒针哪儿去了?”
“八成和扇子一起被人拿走了。”
两人一合计,决定先把尸体运回衙门。
两天之内死了两个人,县太爷吓得不轻,关了大门召集一众捕快商量对策。
“大人,我看这事有蹊跷。”张捕快最先发言。
“啥意思?”县太爷不明白。
“那喇嘛和乞丐死都得蹊跷,一前一后,其中肯定有联系。”张捕快一顿,又说,“而且昨晚我和徐仵作在周围都跑了一圈,连个山寨都没见着,咱这片根本没山贼。”
徐仵作补充:“但是有飞贼!”
张捕快朝他干瞪眼,徐仵作又说,“飞贼说他们前些日子见过一队喇嘛,我估摸着里面就有小娘子的相公,我还想问呢,他们看到我身上衙门的木牌就跑了。”
众人愕然,徐仵作道:“张捕快劳烦你回头问问你娘,扇子哪儿来的。”
张捕快刚才就差人回去问了,回道:“她说路上捡的,觉着好看就拿回家了。”
“可还记得扇子上画得都是些啥?”县太爷问。
“记得,红梅傲雪。”
“落款可有?”
“有,落款像朵花。”张捕快拿来纸笔,凭着记忆画出落款。
徐仵作瞅着张捕快的大作哈哈笑:“哪儿是花啊,分明是猫。”
众人盯着落款看了半天,没人看出个所以然来,县太爷收起宣纸,说要找个行家鉴定鉴定。徐仵作问县太爷现在如何是好,县太爷吩咐他先行验尸,城里加强巡逻,见着形迹可疑的人就捉来县衙拷问拷问。
散会时,门口有人击鼓,秦捕快隙开门缝,见是捂着屁股的铁牛。他从门缝里问他所为何事。铁牛说他有冤,昨儿个的事他有冤。秦捕快喊来县太爷,县太爷正头疼,懒得理会,让秦捕快打发他走。
县太爷上了轿子去找书画名家,他方才没好意思说,放眼整座县城,也就徐仵作他爹能有眼力认字画落款。
巧了,徐老爷正好在家,下人带着县太爷去了后院,徐老爷捧着瓷碗喂鲤鱼,见着县太爷招呼他过去看鲤鱼。
“瞧这鱼肥的,煮汤好吃。”县太爷夸徐老爷会养鱼。
徐老爷放下瓷碗说:“这鱼只能拿来看,不能吃。”
县太爷忙说自己土包子,不识货,比不上徐老爷风范。县太爷马匹拍得响,徐老爷乐得眉开眼笑,问他来这儿干啥。县太爷忙掏出张捕快画的落款,问他:“徐老爷可认得这是哪位名家落款?”
徐老爷拿过宣纸,横看竖看一番后,问县太爷:“这落款是花还是猫啊?”
县太爷陪笑道:“说是像花。”
徐老爷琢磨来琢磨去,恍然大悟道:“是花猫啊。”
县太爷心里着急,又等了半个时辰,鱼儿都游远了,徐老爷还是没能说出个明道。县太爷收起宣纸,指着天上太阳说:“时辰不早了,本官先行回去,不打扰徐老爷您喂鱼了。
徐老爷顺着县太爷铺的台阶下来,又关心了几句县衙里吃的用的可还够,县太爷说够,顺带夸了徐仵作几句。徐老爷忙吩咐管家,送几车白米去衙门。
县太爷从徐家出来,连着拜访了好几家画馆都没能找出这落款的画家是哪位,垂头丧气回了衙门,直奔仵作房,打听徐仵作有没有新发现。
徐仵作摇头,乞儿死在午夜,中的是剧毒,毒药罕见,带有红梅花香。
“红梅?可还没到冬天呢。”县太爷闹不明白。
“又是红梅傲雪,又是红梅花香,大人要不放话去江湖上问问,可有什么红梅大侠?”徐仵作这话纯粹是开玩笑,可县太爷还真当了回事,找来秦捕快去江湖上喊话,说是县城里来个红梅大侠,杀了两个人,一个喇嘛,一个乞丐。
这下可好,隔天县城里就涌进了一大批江湖客,大喇嘛带着小喇嘛,大乞丐带着小乞丐,武当的,少林的,峨眉的,崆峒的,全都来了,聚在县衙门口,吵吵嚷嚷,等着见县太爷。
徐仵作坐在县衙门前嗑瓜子,正和张捕快瞅着这些武林人士扯淡,来了个小道士问徐仵作:“你俩哪个门派的?”
“衙门里的。”徐仵作指指后头紧闭的朱色大门。
“哦,你们大人啥时候出来啊?”小道士问。
“你敲鼓试试。”徐仵作给人出馊主意。
张捕快在旁说:“马上就来,我们大人正梳洗呢。”
“喂,小道士,”徐仵作喊住转身要离开的小道士,“你们这么些人都来干啥的啊?”
“不是说这儿有红梅大侠杀了人吗?我们来帮忙的。”小道士回答的一板一眼,徐仵作和张捕快摸不着头脑,问他帮什么忙。
“一看你们俩就不是道上的人,”小道士清清嗓子,傲气地昂着下巴给两人讲红梅大侠的故事。
话说这红梅大侠,习得一手好剑法,使把宝剑,剑长三尺三,薄如纸片,色如银月。红梅大侠从前乃江湖义士,除恶扬善,行侠仗义,干了不少好事,也得罪了不少恶人。三年前红梅大侠妻女被害,他千里追凶,把主谋撕了个粉碎,自此坠入魔道,从前杀了多少恶人,后来就杀了多少好人,此人精神失常,武功高强,防不胜防,被他盯上,难逃一死。
“哇,撕个粉碎,有谁看见了?”徐仵作张着嘴问。
小道士被问倒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张捕快瞪徐仵作:“你和一娃计较啥?”
徐仵作动了动眉毛,冲着小道士笑,“小道士,我问你,红梅大侠都杀过哪些好人啊?”
小道士抬着下巴看天:“总之……很多人!说了你也不认识!”
徐仵作哈哈笑:“你们凭啥说咱这儿死的人是红梅大侠干的啊?”
小道士这下又来了精神,抱着胳膊,口气老成:“这还不简单,闻着红梅花香了吗?见着红梅扇了吗?”
“怎么说?”
“红梅大侠要杀谁,红梅扇就给谁,红梅花香飘到哪儿,他这人就杀到哪儿。”小道士得意洋洋看徐仵作,“听明白了吗?”
徐仵作扯张捕快衣袖:“唉哟,幸好你把那扇子给了小乞丐。”
“不对啊,你先前说红梅大侠使剑,可这有红梅扇的乞丐是死于剧毒啊。”张捕快抓着小道士要他说清楚。小道士哪知道那么多,敷衍搪塞他:“就不兴人现在用毒?榆木脑袋!”
徐仵作把手上瓜子吃干净,起来拍拍屁股,跟着张捕快去喊县太爷。县太爷听了他俩汇报外面情况,这才命人打开县衙正门,放人进来。县太爷说要升堂,徐仵作呸他:“凶手不在升啥堂?”
“那咋办?找他们门派代表进屋喝茶?”县太爷抹了下额头上的汗。
“这样吧,带他们去看尸体,看他们是啥说法。”徐仵作提议。
县太爷觉着这主意太好了,安排几个手下把几大帮派的掌门副掌门往仵作房带。峨眉掌门浑身包得严严实实,进了仵作房就晕了,被她大徒弟二徒弟抬了出去。
“师傅不能见尸体,犯晕。”她们说。
武当掌门在边上哼哼:“不能见尸体,手上不知死过多少人。”
他说得极轻,徐仵作和他挨得近,听得一清二楚,觉着这些江湖中人真有意思。
“这是前天在城东断桥发现的尸体,死的是个喇嘛,不过死者娘子说他不是真喇嘛,扮了假喇嘛出外作买卖的。”徐仵作掀开喇嘛身上的草席给众人看。
“这个是今早发现的,死在一所荒宅里,是个乞丐,捡走了红梅扇。”徐仵作又指着喇嘛边上的乞丐尸体说。
他说完,众人也没个音信,围着尸体专心研究。崆峒掌门是个大胡子,绕着喇嘛和乞丐的尸体转了两三圈后说:“一定是红梅下的手。”
还有人跟着应和,徐仵作把喇嘛的尸体翻个身,见着他背后有画,好几个人都凑了过去。不多时,就有人高呼:“这是王虎!”
徐仵作把张捕快拉到一边,问他那天那个小娘子可有说夫君姓名。
“说了,是叫王虎。”
“王虎干啥的啊,他们激动成这样。”徐仵作摸着下巴,又问张捕快,“小娘子今儿个咋没上门讨尸体?”
“哦,我早上去了趟她家,支会了她一声,说这尸首衙门上还有用,过些日子再还给她。”
“她说啥了?”
“她哭晕咯。”
徐仵作笑了,武当掌门算是有些威信,一开口大家通通闭嘴,都听他说。
“王虎这人以前是个山贼,”武当掌门说道, “王虎还有个兄弟叫王龙,这俩人以前占山为王,干了不少坏事,人称恶龙恶虎,不过已经好些日子没听到他们消息咯,都说他们金盆洗手了。”武当掌门讲完串长句子,扶着门框歇了会儿,又说,“王虎以前可还是个胖子。”
“日子过得不好,不就瘦了呗,前两年不闹饥荒嘛。”徐仵作又插嘴,气得那副掌门牙痒痒,施展轻功,拨开人群,咬牙切齿问他干啥老打岔。
徐仵作也不怕他,挺直了腰杆说:“你干啥?这儿是衙门,我是这儿的仵作,你可想想好了再动手。”
张捕快忙拉住他,小声骂他,“你和这些人耍啥嘴皮子干啥。”
徐仵作来气,盯着武当那副掌门看:“不就会些功夫,有本事冲我嚷嚷,还不如去把红梅大侠给找出来。”
听了他这话,武当掌门抚掌笑了,说这仵作说得有理,今日江湖众人有缘齐聚一堂,不如剿了红梅,为江湖除一害。
张捕快问他怎么认得这是王虎,武当掌门笑着说:“以前剿过一次山贼,抓过这两兄弟,还扒了他们衣服看刑。”
张捕快信了,徐仵作不太信,嗤了声却没再多话。
武当掌门老归老,喘归喘,说话还带些分量,江湖众另约时间地点,从长计议,商讨对付红梅大侠事宜。徐仵作看众人散去,让张捕快当了回跑腿的,给县太爷带个信,让他把张捕快画的落款给峨眉掌门瞅瞅。
“为啥给峨眉掌门看啊,给武当那爷爷看不行?”张捕快不解。
“你懂啥?让你找峨眉就找峨眉去。”徐仵作没多解释,打发他赶紧走。
仵作房顿时又恢复往日风采,阴森诡异,透着股难闻的尸臭。徐仵作把喇嘛王虎的尸体又翻了回来,他吃了两颗花生米,定神坐了会儿,起身出门,挂上锁,去城东王二麻子的烧饼摊买了俩烧饼。
王二麻子见到徐仵作,特别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徐仵作招呼王二麻子过来说话,王二麻子屁颠颠过去,徐仵作勾着他肩,问他:“麻子,说说你那天看到那剑客咋杀了那喇嘛的。”
“啊?”王二麻子搓着油乎乎的手掌,伸手在空中比划,“就这么一剑砍了他脑袋。”
“两人过招了吗?”
“过招了。”
“过了多少招?”
“啊?这我哪知道,就挺多招的。”
“你躲哪儿看了?”
“树后。”
“他俩没看到你?”
“没看到吧,我离得还挺远,就断桥花楼那儿的树下。”
“哦,是有些远。能看得清楚吗?”
“反正我看到喇嘛掉脑袋了。”王二麻子梗着脖子,面孔涨得通红。
“诶,麻子,你啥时来的这儿啊?”
“两年前吧,逃难来得这儿。”王二麻子说,神情顿时忧伤了不少。
徐仵作说他烧饼好吃,他说是祖传手艺,加了猪油做的,才特别好吃。徐仵作问他家乡在哪儿。
“西边,那年饥荒,都吃人啦!”王二麻子两颗眼珠睁大了,徐仵作瞅见里面血丝,关照他好好休息,别太操劳。
此时已是日落,王二麻子开始收摊,徐仵作看他一个人挺忙,帮着收拾好了才回了家。
徐老爷晚上办宴席,请的是武当掌门,徐仵作坐上了桌才知道自己爹以前还在江湖上混过,还有个名号叫“明镜徐三郎”。两人当年一起剿过山贼。
徐仵作眉眼一弯,问他爹剿的是不是王龙和王虎。徐老爷一惊,问他咋知道的,他混江湖的事可没和徐仵作说过。
徐仵作嘿嘿笑,看着武当掌门说:“下午听人讲的。”
武当掌门也不藏着掖着,把来城里见到王虎尸体的事儿和徐老爷讲了。徐老爷觉得稀奇,道:“十年前剿山贼,刑用到一半,就有人来劫狱,让这俩兄弟跑了,没想到今日其中一个竟死在了这儿。”
武当掌门撸着白胡须说:“王虎瘦了许多,要不是背上那头老虎还有他屁股上胎记,我可认不出。”
徐仵作好奇:“掌门你咋留心人屁股上的胎记?”
徐老爹给了他一记头皮吃:“他和他兄弟左右屁股各有块胎记,能不让人注意吗?你这娃咋说话呢,在衙门里当个小仵作就了不得了?见着武当掌门这嘴还得啵个不停了?”
徐仵作还是笑,他不怕他爹,从小就不怕。小时候吃了不少打骂,大了他爹也不打了,打多了不光徐仵作他娘不依,徐老爷他娘也不依。这打不着只好骂,说是讲道理,可每次都讲不过徐仵作,徐仵作这人也机灵,讨好的事儿没少做,他脾气一软,徐老爷也恨不起来。反正徐仵作是吃准了他爹的脾气,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
“你俩那时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干啥去剿山贼?”徐仵作又问,“山贼按理归官府管啊?”
徐老爷听了这问题,面露难色,还是武当掌门开得口。
“当年红梅大侠召集大家行侠仗义,他一发号令,大家就都跟着去了。”
“这红梅大侠和武林盟主似的。”
武当掌门笑而不语,徐仵作眨了扎眼又问,“去了多少人?”
“不多,三十来个。”
“哦,活了几个?”
“五个。”
“这伙山贼好生厉害。”
“王龙王虎兄弟师承武当。”武当掌门道。
“清理门户。”徐仵作道。
“正是此意。”
“为何用刑?”徐仵作问。
对话至此,陷入僵局,武当掌门抿唇不语,徐仵作知是问到关键,也不紧逼,笑言:“不打紧,随口一问,掌门要是记不得了也没大碍。”
徐老爷怕徐仵作又胡言乱语,把他赶下台面,让他回房歇息。徐仵作顺道去和他娘谈了会儿天,午夜才睡下。
翌日天才亮,张捕快就来敲徐仵作家门,管家来通报,徐仵作披了件单衣出门迎他。张捕快打量他,问他咋穿这个就出来了。徐仵作没好气地说,“在家睡着呢,能穿啥?”
“你穿这个怎么和我去见峨眉掌门啊。”
“去见峨眉掌门干啥,你昨晚没见着?”
“见着了啊,她赶我回来,说是明早和你一起去。”
“她咋知道我这个人,你都和她说啥了?”
“说你让我给她瞧那落款。”张捕快老实,徐仵作觉得好气又好笑,把他晾在门外,转身回去换了身衣裳,跟着他去城里的醉仙客栈找峨眉掌门。
峨眉掌门才起身,见到徐仵作和张捕快,挥退了俩徒弟,示意两人随便坐,还问他们要不要吃油条。
徐仵作不客气,嚼起了油条,张捕快把宣纸掏出来,放在峨眉掌门面前晃荡,一脸严肃地问她:“在下又来请教来了。”
峨眉掌门撑着额头,说头疼,让他赶紧别晃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和你们说就是了。”她说。
“你认得这落款?”徐仵作问。
“认得,认得。”峨眉掌门点了点头,起身关上窗户。徐仵作一楞:“怕人偷听?”
“要是真有人偷听,关上窗户能防得了什么?”峨眉掌门上了年纪,笑起来嘴边有褶子,那褶子能夹死苍蝇。她接着说,“我怕冷。”
徐仵作哦了声,峨眉掌门看着他:“你爹是徐三郎?”
“正是。”
“怪不得,生出来的儿子也鬼机灵。”
徐仵作嘿嘿笑,峨眉掌门又说:“你把这落款给你爹看过嘛?”
张捕快说:“咱县太爷去请教过,徐老爷也不认得。”
峨眉掌门啐了口,坐回到桌边,又开始喝豆浆。
“他不认得个屁,他是胆小,怕惹事。”
“这话怎么说?”徐仵作忙问。
“十年前我和你爹他们去剿山贼,各个都以为有宝藏。”峨眉掌门此话一出,张捕快和徐仵作面面相觑,好家伙,还真是江湖故事,一个大侠不算,还牵扯出了神秘宝藏!
峨眉掌门继续解释道:“王龙王虎那两兄弟当年打家劫舍抢了不少宝贝,江湖传闻他俩有座宝库。”
“这都听谁说的?”徐仵作追问道。
峨眉掌门眼神一凛,含糊着说,“别人说的。”
徐仵作听出蹊跷,和张捕快互换了个眼神,张捕快识相地问:“那和这扇子有啥关系?”
“有关系,关系可大了。”峨眉掌门回忆了会儿说,“用刑用了两天两夜他俩才答应画藏宝图,当时请了个画师过来,和他们一起在屋里,我们几个在外面候着,半晌,听到一声惨叫,进去一看,画师死了,俩兄弟不见了,被人劫了狱,就剩下把红梅扇。”
“你们为了张藏宝图对那两个山贼用了两天两夜的刑?”徐仵作咂舌,“武林中人真厉害。”
峨眉掌门蹙眉,不太高兴:“武林中人又怎么了,武林中人不缺钱?维持门派不要钱?人多加菜不要钱?”
徐仵作噗哧笑出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胡说八道您别往心里去,继续继续。”
“继续什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峨眉掌门斜眼瞥他。
“那画画的师傅是谁?江湖中可有名号?”徐仵作问。
“有是有,可你们不一定听说过。”峨眉掌门面露轻蔑,徐仵作有些不乐意了,没再问下去。张捕快看他又来脾气,只得开口说:“我俩见识浅,还请掌门赐教。”
峨眉掌门抹了下嘴,慢悠悠地说:“以前一个官家画师,红梅的朋友,叫司马空,红梅后来把他葬了,也是可怜人,本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只是来画个画,没想到被人炸死了。”
徐仵作若有所思地摸下巴,张捕快期待着瞧着他,巴望着能听到些线索,他却道:“还真没听说过。”
峨眉掌门翻个白眼,一脸地理所当然。徐仵作又问:“那藏宝图就藏在这红梅扇里?”
峨眉掌门道:“谁知道呢,反正这把扇子也算是司马空的遗作了,画的又是红梅,便被红梅收了起来。”
徐仵作没再问什么,他看了看张捕快,张捕快琢磨了会儿也想不出啥好问的,收起宣纸,起身要走。临出门前,徐仵作好奇问峨眉掌门:“你和咱俩说这么多事,没事儿吧?”
“没什么大事。”峨眉掌门笑,满脸褶子吓死人。
徐仵作想,感情她是等着人来问。张捕快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出了客栈实在忍不住就问徐仵作:“你那会儿咋想着要找峨眉掌门问落款的事儿的?”
徐仵作说他傻,一掌门怎么会晕尸体,她眼神不对劲,是怕惹事的眼神。
“她怕事儿那怎么还和我们说这么多。”
“怕惹事是一回事,这事儿解决了不就没事了。”
张捕快脑子转得慢,走回了衙门才领悟出来:“哦,原来是想借着我们的手解决棘手的事儿。”
徐仵作找到了县太爷,义正严词地说这回真是出大事了。县太爷在喂猫,院里跑来的野猫,又瘦又可怜。他听了徐仵作的话,吓得一屁股坐地上,结结巴巴问:“啥?啥事儿?”
“血雨腥风。”徐仵作吓唬他。
“唉哟。”县太爷扶了扶官帽,“哪儿来的血雨腥风?”
徐仵作卖关子:“唉,算了,说了大人您也不明白,咱还是合计合计韩家小姐那事儿得了。”
张捕快在旁听,紧张地直咳嗽。县太爷呵呵笑,说是韩家小姐挺中意张捕快,邀他今晚再赴宴。
“还请你了。”县太爷转头看徐仵作,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咱县衙的人都请了,犒劳咱。”
“犒劳啥,城里两桩命案都还没着落。”张捕快凝眉。
“叫你去就去,哪儿还有这么多有的没的。”县太爷又拿张捕快他姐来压他,张捕快不吭声了,徐仵作蹲下来摸了摸猫脑袋:“八成也是借口,姑娘家哪好意思直接说想见男人呢?”
张捕快低着头,话锋一转,把昨天在仵作房的事儿和县太爷报告。
到了下午,秦捕快从街上回来,说是那帮江湖客浩浩荡荡出了城,往城外去了。
张捕快道:“王二麻子说看到剑客杀了喇嘛后就往西面去,断桥西面确实是城外。”
“他们这没头没脑的。”县太爷摇头,“城外那么大,上哪儿找那什么红梅大侠?”
徐仵作又在仵作房里耗了大半天,去韩家之前他往王虎的小娘子家跑了一趟。
小娘子家住城东,家里又破又小,家徒四壁,穷得漏风。小娘子在绣荷包,客气地给他倒了茶,那茶苦得不能喝,徐仵作握着缺了块儿口子的茶杯说:“收书画的生意不好做。”
小娘子垂头颔首,说话声音细得像蚊子。
“夫君没钱,可人好。”
“你俩咋认识的?”
“我以前在断桥下边摆针线摊,没啥生意还老被人挤兑,相公帮可我一把,替我出了口恶气。”小娘子没细说,徐仵作也不打听,他笑:“小娘子生得俏,是容易受欺负些。你俩都是外来人?”
“嗯,都是东奔西走混饭吃,在这儿遇上了,索性就在这儿落了根,你瞧这屋破,也是夫君辛辛苦苦自个儿盖起来的,这么想着,就从没觉得屋子破,家里穷。”小娘子说到动情处,满目含泪瞧了徐仵作一眼,抽出手绢擦拭眼角。
“是这理没错。”徐仵作放下茶杯,扫了眼屋子,地方小,收拾得倒干净。
“平时收了字画都往哪儿卖?”徐仵作问道。
“城里的画馆。”
“这几日可还摆针线摊?”
“等办完丧事,过些日子再说。”小娘子道。
徐仵作起身告辞,看着桌上的荷包,道:“以后定往断桥多走走,照顾生意。”
小娘子送他到门口,徐仵作背着手往城西的韩家去,他心道,这家里虽破,杯子外头倒不缺油水。弄了他满手的油。
韩莹莹在自家院里摆了五桌,县衙上下,有家属的带着家属一块儿,没家属的挤挤凑凑坐一桌。张捕快和徐仵作一桌,县太爷带着妻子和韩莹莹一桌。
张捕快要和徐仵作讨论案情,徐仵作说他这人没意思,喝酒的时候还谈死人。张捕快只得闭嘴,酒过三巡,桌上的捕快衙役都喝得东倒西歪,扯开嗓门唱小曲的比比皆是。众人闹得起劲,忽然跑进来个打更的,瞧着铜锣锵锵锵锵冲到县太爷面前。
“不好啦,不好啦,死人啦,死人啦!”
他闭着眼睛大声喊,喊得县太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3)
断桥那儿死了俩人,一男一女,打更的发现了,跑去衙门,衙门没人,在城里转了大半圈才找进了韩家。县太爷一抹嘴,招呼一班衙役风一样冲了出去。
徐仵作走得最慢,敬了韩莹莹一杯酒,给她赔不是,韩莹莹也举杯回敬,说是不打紧,公务要紧。
张捕快他姐在旁看着,搅着手绢在心里骂娘,那媒婆说得没错,这门亲事铁定要被徐仵作弄黄咯。
这回断桥上没见着死人,人死在草丛里。徐仵作瞧了眼不远处的花楼,心想,王二麻子那天估摸着就是在这儿见着剑客杀了喇嘛的。
县太爷一到现场就大声问有没有人动过尸体,围观的都说没有。县太爷找来打更的,问他咋发现的尸体。
“我打更时路过。”打更的说,瞥了眼花楼。
徐仵作哼哼:“八成是要想在这后头偷看花楼的姑娘。”
打更的给他跪下,哭得稀里哗啦。县太爷提起他衣领,戳他脑门:“哭啥,哭啥,又不是你杀的人,你哭啥?”
“小人怕。”打更地说。
张捕快把这两具背朝天,脸贴地的尸体翻了过来,秦捕快打着灯笼靠过去。见了死人脸蛋,张捕快倒抽了口凉气:“是他俩。”
“谁?”县太爷眼睛不好,走近了两步去看。
徐仵作蹲在地上检查尸体伤口,轻描淡写地说:“武当掌门和峨眉掌门。”
“啥?你说啥??”县太爷吓得脸色发白,咋一下又死两个掌门?
“看好咯!”徐仵作双手抱着武当掌门的脑袋,抬眼看了众人一圈,把脑袋整个搬起。
看热闹的散了大半,留下小半胆肥的,继续瞧着。
“脑袋都和身体分了家。”徐仵作对峨眉掌门的尸体如法炮制,这下可好,同行的捕快都吓走了两个。
打更的晕了过去,四肢还不停抽搐。
张捕快去掐他人中,徐仵作安排人把尸体抬回衙门。县太爷靠在树边喊娘。
徐仵作召来还在边上看着的一个路人,问他断桥下头以前哪儿有卖针线活。那路人想了会儿说,就这边一片,早市时出来,和卖馄饨卖烧饼的摆一起。
徐仵作看张捕快还没走,就拉着他一块儿去了他家。张捕快问他干啥,他说想问个事儿。
徐老爷也还没睡,徐仵作把武当掌门和峨眉掌门死了的事和他说了。徐老爷半晌没吱声,徐仵作问他:“当年幸存的是哪五个人?”
徐老爷横眉瞪他:“你瞎打听啥?”
“爹,我这不是怕你也出事儿吗?”
“我能出啥事儿,用得着你关心?”徐老爷嘴上这么说,可还是把那五个人名给交代了。
当年剿山贼去了三十五个,活下来五个。一个是武当掌门,一个是峨眉掌门,一个是他明镜徐三郎,一个是红梅大侠,还有一个是司马空。
“这司马空不是画师吗?跟着你们去杀山贼?”
“他是红梅的好友,素来混在一起,杀山贼他没去,就在客栈里画画儿。”
张捕快哦了声:“怪不得活了下来。”
“可后来还不是死了。”徐仵作说道。
徐老爷一惊,问他咋知道的。徐仵作就把峨眉掌门给他说的事儿全盘托出。
徐老爷想起这事儿,还有些惋惜:“司马空身体不太好,那会儿据说活不了多久了。他进去画藏宝图的时候,我们四个在外面房间候着,没多久就听到噼里啪啦一阵响,他中了霹雳弹死的,王家兄弟也没影了,窗子破了个大洞。”
“谁劫的那俩兄弟查出来了吗?”
徐老爷摇头:“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司马空死后,红梅大侠也没再和我们来往,隐居山野,后来就听说他妻女被害,他发了疯。”
“哦,都是听说的啊。”徐仵作摇头晃脑地说。
“江湖上的事儿八成是听说,谁能这么大本事都亲眼见着?”徐老爷吼他,徐仵作嘿嘿笑。
张捕快就这几天的事儿向徐老爷讨教看法,徐老爷闭上眼,唏嘘感慨道:“要真是红梅来杀人,谁能躲得掉?”
“这不还有个乞丐是被毒针弄死的吗?”徐仵作提醒道。
“峨眉掌门没和你们说?”徐老爷又惊又奇地来回看两人。
“说啥?”徐仵作央他别吊人胃口,赶紧明说。
“红梅他老婆最善用毒针。”徐老爷说道。
“啥?他老婆不死了吗?”张捕快道。
“你傻啊,老婆死了不还有女儿吗?再说女儿不会,他自己就不能学?”徐仵作被张捕快的傻劲逗笑了。
“要说红梅和王龙,王虎有仇,可这也好多年了,怎么现在才出来杀人?”张捕快分析道。
“ 杀了红梅妻女的到底是谁?”徐仵作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玩着茶杯,自言自语。
徐老爷说这谜到现在还没人知道,徐仵作就瞎猜,该不会是王龙王虎要去抢回藏宝图,去了红梅家,红梅正好不在,就杀了红梅妻女泄愤。
徐老爷说:“你这仵作怎么心里总想着打打杀杀?”
徐仵作不理会,继续猜他的。
“武当和峨眉掌门肯定知道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峨眉掌门怎么神秘兮兮,武当掌门不也出了城,怎么又折回来了?”
“出城也是他的主意,莫非是障眼法?”张捕快也跟着猜。
徐仵作点头,徐老爷看外面天色已晚,赶两人走。两人便回了衙门。
县太爷早握着油灯等在仵作房外头,他见了徐仵作催着他快快验尸。
“大人你急啥?”
“哪能不着急?峨眉、武当掌门都死在我这儿,我这衙门明儿个还不得被他们抄了?”
“怕啥,咱是官府,他们敢?!”徐仵作给县太爷打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懂不懂?”县太爷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你赶紧验,验好了我就写公告说这俩人是红梅杀的,有人看到红梅往西面跑了。”
“这大人你打算这么写,我不验您也能写啊。”徐仵作笑着摇头。
“我这不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咋写嘛!”县太爷问徐仵作剑伤咋描述,徐仵作给他出了主意,他一一记下,拿着油灯就跑了。
徐仵作点上蜡烛,准备动手干活。张捕快在旁说要帮忙,徐仵作让他免了,他说:“你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咱理理思路。”
张捕快说好,徐仵作告诉他,他下午去了小娘子家。
“找她干啥?”
“就想去她家瞧瞧。”
“你觉得她在骗人?”
“不是,正好顺路。”徐仵作说。
张捕快皱眉,说他这谎编得有些离谱。
“韩家在城西,小娘子住城东,顺的啥路?”
他还说徐仵作和铁牛似的,自个儿家住城东,还说自己回家时顺路走去了城西翠花家。
徐仵作比对着喇嘛的伤痕和武当掌门脑袋上的伤痕:“一把剑,使剑的是一个人,力道侧重的方向一模一样。”
“不知怎么,觉着今天的小娘子好像有些不太一样。”徐仵作放下武当掌门的脑袋,说。
“哪儿不一样?”
“长得一样,就是感觉不一样。”徐仵作仔细回想着,摆弄起峨眉掌门双手时忽然说,“手不太一样。”
“咋说?”
“说不清。”徐仵作低着头,专心比对喇嘛尸体和那俩掌门的尸体。张捕快靠在墙边打瞌睡,这一睡睡到清早,徐仵作收拾了屋子,问他去不去吃烧饼。
张捕快揉着眼睛答应了,俩人出了县衙就被铁牛拦住。
铁牛屁股上伤还没好,整个屁股包得和大南瓜似地,他说他有冤,要伸冤。
徐仵作不停打哈欠,张捕快被铁牛拽着听他叙说冤情。
“天可怜见啊!我铁牛是对翠花动过歪心思,可老天有眼,帮了我一把,我才没走上这条歪路。”铁牛脸上表情丰富,不一会儿就换了十来种。
“你不都扒着人翠花的窗户朝里头看了吗?咋还没走上歪路?”徐仵作说。
“是啊,我是扒着窗户了啊,可我不是没看着吗?”铁牛委屈地说。
“呸,谁知道你看没看着,你说没看着就没看着?”徐仵作要撵铁牛走,铁牛跪到地上拜他:“我是真心没看着,两位大人,我这去的路上和迎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摔了个趔趄,没能赶上翠花她洗澡啊!!”
徐仵作不信,铁牛说他有证人,证人就是张捕快他娘。张捕快挑眉:“我娘咋给你作证?”
“你娘见到我摔了,她还捡了撞我那人掉下来的扇子。”铁牛指天发誓自己没说半句假话。
“你说啥?”徐仵作和张捕快几乎异口同声。
铁牛被俩人这气势吓着,眨巴眨巴眼,吞了口口水。徐仵作和张捕快互换个眼神,由徐仵作发问:“撞你的人啥模样?”
“模样没看清,不高也不矮,穿了个黑斗篷,”铁牛拉着张捕快的裤腿说,“大人,你要给我做主,还我清白啊!”
“快想想,还有啥其他特征不,你要再想起来些,我就去县太爷那儿给你翻供去。”徐仵作蹲在铁牛边上拍他肩膀。
铁牛望天苦想,终于又说出了一点:“那人身上有猪油味儿,还有芝麻香。”
“猪油味,芝麻香。”张捕快暗自念道。
徐仵作转了转眼珠,从嘴里蹦出俩字:“烧饼!”
徐仵作和张捕快决定去找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没在摆他的烧饼摊,王二麻子不见了。
徐仵作说他有主意,他说王二麻子可能在小娘子那儿。张捕快不信,可还是跟着去了。小娘子一个人在家绣香包,绣得香包啥花样都有,好看又香。
小娘子见了俩人说以为他俩把王虎的尸体送上了门。徐仵作进了她屋,绕了一圈也没见着王二麻子,小娘子又惊又怕地,不知出了什么事。
张捕快拉着徐仵作给小娘子赔不是,把他拽出了门。一出门,一抬头,两人就看见了背着包裹的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和俩人眼神对上,撒腿就跑,俩人在后头追。徐仵作体力不佳,跑了会儿就躺在路边直喘气。他往衙门那儿走,等着张捕快把人带回来。
张捕快很快出现,就他一人,没把王二麻子带回来。
“没追上?”
“追上了,他小子会功夫,打不过他。”张捕快说。
“和县太爷说一声,写个通缉告示呗。”
“啥理由?”
“嫌犯。”
张捕快问:“你真怀疑他杀人?”
“没怀疑他杀人,就怀疑他。”徐仵作说:“一卖烧饼的还会功夫,还不值得怀疑?”
“你咋知道他会去找小娘子?”
“小娘子家穷,可茶杯上不缺油水,她以前在断桥那儿摆摊,王二麻子也在那儿过,我想指不定两人认识。”
“该不会是王二麻子和小娘子有私情,自个儿扮成剑客杀了王虎,还跑我们这儿来说看到个剑客杀人?”张捕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说不准。”徐仵作觉得还挺有道理,“不过王二麻子拿着红梅扇干啥?”
这问题谁也答不上来。
(4)
张捕快和徐仵作找上县太爷,把前因后果这么一说,县太爷没着急派人去找王二麻子,他正忙着应付武当和峨眉的人。两派人都要来拿尸体,可案子还没破,尸体按理还不能带走。
徐仵作说他找他爹出面和这些人谈谈,县太爷立马答应了,大袖一挥找了十来个人去搜查王二麻子,还要人去把小娘子带来审一审。
张捕快领了命令去带人,小娘子哭哭啼啼的,不知自己犯了啥罪过。
县太爷升堂,张口就问小娘子和王二麻子啥关系,小娘子哭成个泪人,说他俩清清白白,没关系。
“没关系他带着包裹去找你干啥?”
“奴家不知。”
县太爷要给小娘子用刑,打了屁股还夹了十指,小娘子晕了,还是啥也没说。小娘子被抬到后院,徐仵作看她也可怜,充了回大夫,拿药膏给她双手上药。
小娘子的手又白又细,水葱似地招人喜欢。眼下受了伤,白里泛着粉,愈发惹人怜惜。徐仵作捧着她的手,上好药膏后拿麻布给她包扎。
县太爷来看人,吸了吸鼻子,问徐仵作:“这屋里啥香味?”
“她身上的,”徐仵作指着小娘子说,“我们去时她正在家绣香包。”
“可真香。”县太爷吸了一大口。
王二麻子还没找着,来县城的江湖客也纷纷散去,就剩下武当和峨眉的等着结案收尸。红梅大侠的传说还在继续,传说他重出江湖,又要开始屠杀正义的江湖之士了。
县太爷后来还是放了小娘子,还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好生葬了王虎。
万幸的是,张捕快和韩莹莹的亲事还没泡汤,温水里煮着的蛤蟆似的,还有口气。
徐仵作有时还常去王二麻子的烧饼摊看看,逛着逛着就逛到了断桥下边,武当掌门和峨眉掌门死得无声无息,自从喇嘛死在了断桥上后,这地方就没什么人来,现在又加上他们这两条人命,断桥成了鬼桥,更没人敢往这儿走。
县太爷在衙门里急着要结案,把杀人的帽子扣在了王二麻子头上,上报后,得了审批,就在县城里贴满了通缉的公告。
那天下雨,徐仵作撑着伞路过城门,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城门上的黄纸公告。
王二麻子那张脸蛋上湿了水,墨都化了,看着可怕。
徐仵作停下了脚步,他出神地看这张面目全非的“王二麻子的脸”。
那张发黄,四方,长满麻子的脸。雨水将他的麻子氤开,墨迹淡了,更淡了,淡的好像一层蒙在人脸上的灰,一拍,就要没了。
徐仵作心里一咯噔,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朝地上啐了口,撕下公告,跑去衙门拿了铲子就往城外的墓地跑。
他在太阳落山前找着了王虎的墓,他拿铲子挖,挖出了棺材,却撬不开。他回城里借了辆板车,找了两个帮手,拖着棺材去敲棺材店的门。
趁着棺材店师傅开棺材的空档,徐仵作找来了县太爷和张捕快。他俩都在韩家吃晚饭,县太爷喝得半醉,被拉近棺材店见着个大棺材,酒也醒了,人也精神了,问徐仵作这玩儿的是哪出。
徐仵作让他别说话,只管瞅着。
棺材板掀开,一阵恶臭,县太爷撑不住,跑到外头吐了。张捕快捏着鼻子和徐仵作一起把王虎已经烂出水的尸体搬出来。徐仵作把王二麻子被水糊了的画像凑到王虎脸边,他问张捕快:“你看像吗?”
王虎的脸不能碰,一碰就掉皮。徐仵作又说:“你别想着那些麻子,你看没了麻子的王二麻子像谁?!”
“还真有些像。”张捕快比照着画像和王虎的脸,“就是王虎要再胖些。”
“武当掌门说王虎以前是个胖子!”
“你啥意思?”张捕快还算机灵,自个儿接了下去,“他俩不想被认出来是兄弟,一个就瘦了下来?正好应了闹饥荒的说法!”
县太爷把晚饭吐了个干干净净后又进来了,他扶着棺材,不敢看王虎。他问徐仵作那小娘子现在哪儿。
“半月前我去她屋就没见着她。”徐仵作说。
“大人……”棺材店师傅给县太爷行了个礼。
“给……给本官倒杯茶。”县太爷直起腰杆,清清嗓子说。
棺材店师傅应下,给县太爷来了杯热茶后还是看着他,没离开。
“你想说啥?”县太爷忍不住问。
“这棺材里好像还有人。”棺材店师傅说。
他这话引得屋里人全都看向他,张捕快冲在最前面,棺材店师傅和他一起掀开王虎身下那层板子,里面还真躺了个人。
徐仵作急匆匆跟过去,里面躺着的那个脑袋和身子搬了家的不就是王二麻吗?!
他抢了县太爷手上的茶杯往王二麻子脸上洒,掖起袖子擦他脸蛋,来来回回擦了四遍终于把他脸上麻子擦了个干净。
张捕快把尸体抗出来,扒开他衣服一看,背上画了条龙,右半边屁股上有块胎记。
“王龙!”县太爷大喊,指着尸体的手不停地颤。
屋外一记惊天霹雳,炸得人头皮发麻。
“这俩兄弟来我们这儿干嘛?”县太爷坐立难安,绕着屋子转圈,“这都咋回事,咋回事!”
“王二麻子两年前来的,王虎也差不多这个时候来的。”张捕快摸着下巴,“县城里除了两年前饥荒来了不少外人,很少有外人进来。”
“这两兄弟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要想隐姓埋名过日子,为啥还要掩饰自己是兄弟?”徐仵作疑道。
“在理。”张捕快颔首,凝神打量着王龙的尸体,问徐仵作这人啥时候死的。
“如果王二麻子是王龙,那他的红梅扇是哪儿来的?”县太爷也说出了心中疑惑。
“红梅扇理应在红梅大侠那儿,莫非王龙王虎是从别处听到了风声,来我们这里抢红梅扇的?”张捕快分析道。
县太爷赞赏地拍了下张捕快的肩,说他说得好。
“人是逃了之后三天里死的。”徐仵作仔细检查着尸体,“也就是说红梅大侠在我们这儿,而且不可能是县城里的人,要是县城里的人,这俩兄弟早追查来了,最有可能是在他们之前到这儿的外来人。”
“这好办,查一下县衙里的户籍册子就行。”县太爷招呼张捕快和他走,关照徐仵作在这儿等着,他一回衙门就找人来帮他抬尸体。
徐仵作回到衙门,雨也停了,风也小了。他径直往县太爷的书房去。
县太爷和张捕快静默坐着,都不说话,风吹动烛火,幽幽照出两人严肃刻板的脸庞。
“咋了 ?查不出?”徐仵作拿起张捕快面前的户籍册翻了两页。
“这不有挺多的。”徐仵作拿手指点了好几户人家出来,张捕快起身按住他手,“别点了,排查过了,就城西的韩家最可疑。”
城西韩家。
徐仵作抱着胳膊:“他家老爷不早死了?他那女儿会武功?”
“会不会功夫,一试便知。”张捕快握着腰间大刀,眼神坚定地说道。
张捕快决定试韩莹莹功夫,县太爷和徐仵作出谋划策,三人计划着演一出入室劫色的戏。
子时过后,张捕快换上夜行装,三人翻墙进韩家。
县太爷拖了后腿,忙活了好一阵,才被徐仵作给拽进了韩家后院。张捕快朝韩莹莹那屋去,县太爷和徐仵作在院里的假山后头候着。不消片刻,韩莹莹屋里就传来打斗声,徐仵作着急冲了出去,县太爷在后面跟着。两人跑到走廊上,和韩家护院家丁撞个正着,县太爷立马摆出官腔,说来这儿查案。
屋里忽然没了声,徐仵作忙推门进去,县太爷抢了家丁手里两盏灯笼,照得屋里一片亮堂。
屋里桌椅书柜倒在地上,屏风也碎开,张捕快就躺在屏风那儿不动弹。
“真香。”县太爷嗅着,屋里飘着红梅香。
徐仵作扶起张捕快一瞧,暗道糟了,张捕快脖子上中了毒针,危在旦夕。
县太爷这下急了,他娘子这宝贝弟弟要是出了事儿他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他大怒拍桌,命人点上灯火,他要好好查查着韩家小姐的香闺。
这时,韩莹莹从暗处走了出来。她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纸包,说是解药。徐仵作立马就着水给张捕快服下。县太爷冷眼看她,将她带回了县衙。
午夜升堂,衙役大多昏昏沉沉,县太爷惊堂木一拍,哈欠全都噎在了喉咙里。
韩莹莹自称红梅大侠之女,所作所为全为报仇。
“报的是哪门子仇?”县太爷问。
“报的是杀父杀母之仇。”韩莹莹不卑不亢,一词一语掷地有声。
“此话怎讲?”
“十年前家父与人前往剿匪,得来一把红梅扇,画扇之人已死,王龙王虎两兄弟失踪,家父也不知这扇中奥秘。因是友人生前最后画作,家父便想收在身边,以为慰藉。可那伙小人偏偏说家父有私吞宝藏之心,家父家母带着我隐居山林后还频频来犯,直到那天,家父忍无可忍,众人打斗中家母家父不敌武当峨眉这两位掌门,死在两人剑下。”
韩莹莹话到此处,目已含泪,抽噎一阵后又道,“我有幸被家仆所救,带着红梅扇逃出生天。这些年来东躲西藏,三年前来到贵宝地,原以为可过些安生日子,谁知道那王龙王虎两兄弟找上了门。硬是要我交出红梅扇,说扇面绘有藏宝图一副,还胁迫我说如若不交出红梅扇,就要把这事儿广而告之,喊来峨眉和武当的掌门,到时候正邪两派都容不下这把红梅扇。
“我不知这红梅扇中到底有什么玄机,也没动过要寻宝的心思,只是这扇乃是家父挚友绘制,也是家父留下唯一遗物,我想保存在身边何错之有?我向王家兄弟保证我绝不会去寻找他们的宝藏,也不会让外人夺走这把扇子,可他们不听我的!
“我早年跟随家父家母见了不少杀戮,过了不少东躲西藏的日子,我早累了,但是这群江湖中人,偏偏要将我逼到这番境地……”
“然后呢?你就起了杀心?”
“是,” 韩莹莹毅然点头,“小女子不才,跟着家父习了些武,剑法不说上乘也能骗骗些草莽匪类。”
“在断桥上杀人的是你?”
“是我。”
“可红梅扇还是被王龙抢了?”
“没错,是我技艺不精,让王龙有机可乘。”
“可武当和峨眉掌门死时,你还在和我们吃饭。”县太爷提起那晚事发时经过。
韩莹莹道:“他们不是我杀的。”
“啥?”县太爷问她可有凭据。韩莹莹道:“我可不会分身术。”
“那王龙呢?”
“不知道,我只杀了王虎。”
“你约的王虎上的断桥?”
“王虎三月前出城,我跟着他,他半路大约是发现了我的行迹,就装成了个喇嘛原以为能蒙混过去,还是被我逮住了,但是那时我没能杀成他,只是砸破了他脑袋。他失了忆,还真当自己是喇嘛,我原本还想放过他,谁知他又恢复记忆回了城里。”
“王龙抢了红梅扇,阴差阳错间却被个小乞丐捡了,你就杀了那小乞丐,把扇子夺回了?”
“不是我干的,扇子也不在我这儿。”韩莹莹说道。她坦白归坦白,但是案子还是有许多疑点,难倒这世上还有两个韩莹莹不成?
县太爷心里恨得牙痒痒, 命人上刑。用刑过半,徐仵作从后堂出来,说是张捕快已醒转,生命无碍,县太爷松了口气。徐仵作问韩莹莹都说了些啥。
县太爷摇头叹气:“承认她杀了王虎。”
“那武当和峨眉掌门呢。”
“不承认,我这儿也无凭无据,况且她那日还设下宴席,与我们吃饭。”
徐仵作问县太爷有啥打算,县太爷道:“能有啥打算,用完刑,下牢,怎么说她也杀了个人,砍头是一定的。”
“那武当和峨眉掌门还有王龙到底谁杀的?那小乞丐呢?”
韩莹莹嘴硬,啥都不交代,关进大牢第二天就咬舌自尽了。她在墙上留下一封血书。上有两行大字:“仇就是仇,恨就是恨,大仇得报,大恨得解,此生无憾!我先走一步!”
这两行大字读来不禁让人感慨唏嘘。
徐仵作亲自检查了韩莹莹的尸首,她双手可真漂亮,柔白光滑,一点儿都不像使剑的剑客。从她身上还掉出来个香包,绣着两只蝴蝶。
当日韩家管家带着个与韩莹莹一般年纪的丫鬟来收尸,两人对着尸体哭了好久,丫鬟还问徐仵作讨香包,徐仵作上下打量她,瞥见她腰间的并蒂花香包,思量片刻,还是给了她。
县太爷看着管家和丫鬟带走了韩莹莹尸首,心想,这回张捕快的亲事是真泡汤了。
案子算是这么结了。可徐仵作觉得还没完,王龙,王虎,还有武当、峨眉的掌门都是死在剑下,张捕快和小乞丐都是中了毒针。
毒针,针,针线,还有那阵香味,红梅香味,比所有香包都好闻。
徐仵作在家犯愁,茶饭不思,人跟着清瘦了不少。徐老爷来看他,问他是不是还在想红梅的案子。
“爹,我有件事想不通,你说你当年也是幸存的五人之一,怎么就没人来找你寻仇??”徐仵作问道。
徐老爷说:“我可没搀和他们那些藏宝图的破事儿,司马空一死我就走了,可不想趟浑水。”
徐仵作不得不佩服他爹明智,徐老爷还说,“事后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断断续续给司马空家里捎了不少东西。”
徐老爷说起司马空,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司马空画技高超,据说还擅长易容,可惜天妒英才,给了他副病身子,他早年丧妻,膝下唯有一女,女儿身子也不怎么好,约是遗传了他的毛病,每日双手都得泡一个多时辰药汤。
徐老爷感慨,家中此时还收有一副司马空的画,每每见着,便觉惋惜。徐仵作说想看看那画,徐老爷带他去自己书房,从只木匣里找出那卷画,摊开给他看。
画的是幼童嬉戏图,图上两个女童正在扑蝶,笔法纯熟,用色清淡。画上还有题字:花开两朵,蝶舞一双。
徐仵作掩卷问徐老爷,“那日司马空当真死了?”
“你这小兔崽子,咋说话呢?”徐老爷生气,收起画卷骂徐仵作对死者不敬。
徐仵作追着他问,徐老爷被逼急了,气道:“那日红梅最先冲进去,他说司马空没气了,那时我们心急,啥也没管就追王家兄弟去了。”
“若说红梅有私吞藏宝图的心可能吗?”
“咋不可能,啥都有可能!”徐老爷没好气地回他。
“要是红梅和司马空合演了一场戏,故意放跑了王家兄弟,还让你们以为他死了,暗地里他却开始寻宝……”
“那王家兄弟咋会依,他们不得找他寻仇?”徐老爷说到这儿,自己被自己给噎住了。
徐仵作笑了出来:“红梅大侠不就是死于寻仇吗?”
“你这娃到底啥意思,快说清楚!”徐老爷作势要揍徐仵作。
徐仵作往边上躲开:“没什么意思,韩莹莹说当时是峨眉武当的人找上门寻仇,我看不止,峨眉武当,还要加上王家兄弟。那没死的,身子又不太好的司马空带着她跑了,不对,不止她一个,还有个女娃,一块儿跑了。这么些年后,一个女娃使剑,一个女娃用毒针。一个接近来找扇子的王家兄弟,一个就大开杀戒为父为母报仇雪恨。”
红梅大侠到底是大仁大义,只想将友人画作长留身边的人,还是想要私吞藏宝图的卑鄙小人?到底谁的故事是真的,谁的故事又仅仅是传言?没人知道,没人清楚,亲身经历的人死的死,走的走,红梅大侠注定只能是江湖中一个流传最广的传说。
徐仵作又问他爹:“爹,你见过那个韩家老爷吗?”
徐老爷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件怪事,这韩家老爷才来县城时还特意来我这儿拜访,送了我好些东西说是回礼……”
徐仵作笑了:“说不定啊,那人就是司马空,易了容……”
徐仵作一梗,易容。
这易容术不知是否传给了他的女儿。徐仵作又想起那两个香囊了,蝴蝶并蒂花。他还想起一双手,一双漂亮白嫩的双手,这可不是剑客的手,要说那双手会些什么武功,大约是毒针更实际些。
咬舌自尽的那个韩莹莹是不是真的韩莹莹?徐仵作已经不想去挖坟撬棺材了,就当她是吧,反正大仇已报,大恨已解。江湖儿女,图的不就是这一口气吗。
“姐妹情深,花开两朵,蝶舞一双。”徐仵作眼瞅着外面下起了雪,他站起身,说是今晚去找张捕快喝小酒。
徐老爷送他到门口,徐仵作打起伞,路上见着一棵红梅树,傲雪开花,香气四溢。可红梅花开时,哪里又是蝴蝶翩翩起舞的时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