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笔记 | 扶风:红尘在水

行旅笔记

我是在欣赏它的冷清。却不会因为它的冷清,而同情地接近它。它懂得隔岸的美,我为什么要去破坏呢。

红尘在水

文 | 扶风

纯粹的山水间,纯粹地坐卧行走,什么也不想,就沿着水,顺着河谷,看着自然的风景,看过了也就看过了,不需要记着它的美,也不需要歌颂,因为这自然的姿色,也不是为了取悦你而来的。只是在你合适的时侯,互相见了见。

这样一想,互不相欠,互不相愿,世界就温柔多了。

双塔寺下,可以打个坐。两个小塔在半山腰,淇水从太行里到此向北一折,再向东飘去,甩了一步探戈,又定住了一个格。双塔的造景意味很浓,小巧精致,秀外慧中,小半山的一块空地上,如两相伴读的青梅竹马。僧占名山的僧,大多都具有极高超的人文地理欣赏水平,懂得怎么利用山水风景吸引人到这里多上香火。但双塔的香火不一定多么丰盛,它最大的期望,还是愿意让人站在河谷里看它:这种裁取与水的距离而恰到好处的尺度,体现了温温润润的审美视野,搭起一座无形之桥。

在河谷里仰望双塔,是行走到此,必须要做的事情。中间隔着流水,它在对岸的崖壁上。对于可以打动自己的风景,特别愿意为它们起一个另外的名字,仅仅为了联系自己与它们之间的关系。我称它为望塔。

我是在欣赏它的冷清。却不会因为它的冷清,而同情地接近它。它懂得隔岸的美,我为什么要去破坏呢。

从深山里汇聚以后,轻轻而来。因为水面的渐次阔大,使之具有了舞台般的视觉效果,渐缓下来的峰也不像深山里那么个性,线条随着流水起伏,又映在水面上,包括着绿色的植物,水生的野花,杂乱而不嚣张,稍有几许使小性子的态度。就带着几分南的味道了。

坐在水漫桥上,把双腿放到流水里,与这一片小天地对视。慢慢就有身入面壁的的恍惚,眼前的山水植物花事幻化为生动起来的可以交流的形象:解读它们的语言一定是非常快乐的事,虽然它们什么都没有说。这很难,虽千百遍而未必可以相知一句。

这很容易令人产生迷离之感。就像盯着一个相熟的字,看得久了,反而不认识了。看水久了,也好像看不懂了一样,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统统忘到一边去了。流水这种语言,极相似于戏剧里的昆曲,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可以天地之间洪水滔滔,小可以草蛇灰线细若游丝。这种极富深雅的情感流动,大约也不需要你多么理解它。

曾在江南的夜色里,等一场沧浪亭里《浮生六记》的演出。守门人说:回吧回吧,你听不懂的听不懂的。

他那句你听不懂的听不懂的,记忆相当深刻。语气里淋着细湿流光的气息,似是含着惆怅,叹着悲怆,婉转着腔调,却分明知道与我又惆怅与悲怆不着的遗憾。我甚至为“你不懂的”的遗憾,忽然掉了几滴清泪。

河口村的对面,并排着小山峰,峰下一列流水。坐在村头看山水,是一团两相宜又两相悦的小环境,说不出的相对的舒坦,有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的踏实,各就各位,山是山位,水是水位,人是人位,非常好区分。眼睛也不用乱看,耳朵也不用紧听,神色也不用慌忙,那些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的事物,才是值得慢慢品味的。因为它们懂得静止的快乐。

里面却有着任性与野蛮的生机,会产生自然的荷尔蒙。人生的荷尔蒙催发人的欲望,自然的荷尔蒙延缓你的衰老。河边的柳条垂到风波上的姿态,是这一段河岸上很排场的风景,几十上百棵的新柳,在老枝干上的青嫩,一个后仰要跳去水里。春水乍然破冰的时侯,这样的撩拨,是唯一可以见到的大胆的风骚。

行山道之逶逶兮,清泉左右而互融,春风靡其如醉兮,拂绿水之骚骚。

山水之间是怎么联系的,应该有相当复杂的很多学科。但这种复杂有一个最简单的原则:互相尊重与互相欣赏。比如,你宽容我的坏,我向往你的好,风调雨顺、江湖繁华的时侯就多了。

在水边的夜,往往睡得比较沉。后来极喜欢下雨天入眠,很快就能代入到记忆中的这个时侯,成为人生一大享受。流水与落雨的声音,可能最暗合人心境里的一弦一柱吧。沉就香,香就甜,最享受的不必是睁开眼的拥有一切,倒可能是闭上目的一夜安然。

室外远远近近的鸟掠过与互相的唤,引得咽喉间也有出声的冲动。淇边的花喜鹊长得比较讨人喜欢,个头也大,叫声很爽朗,最爱在清早到窗边叫人,叽叽喳喳,叫声里有催促,有喜悦,有佯装的嗔,似乎如果你不随它,会错过最最美好的早晨。

水边的村庄,卧在山奥与水奥里。很喜欢这个奥字,形象地传达出了山水地势的丰满安逸与润泽风度。从这里往中下游的百多公里水路上,无数的奥弯绕起来,成为淇上独特的水生气象,诗意吟咏里避也避不开的抒情典范,它优雅的身段与节制的表达,共同营构了淇上忽生爱慕而不知其何的至情氛围。

清晨的河口村前面,水流漫漫映着朝云。一只竹排系在河边柳上,也漫漫地荡过来荡过去。水只有半腿的深度,水下满目皆是微小的卵石与青沙,摇晃着身子的类于海带的水生植物密集的有些神秘,但又在水面上散开出白色的花朵,花朵却不动,任凭下面的暗流涌起。解开绳子,站在竹排上撑起篙,撑几下就掌握了一些技术,可以令它前进左右转向,划到那一片不动的花朵里,放下竹篙,凭它也一动不动。

几米之外,忽然向上的崖坡,树草葛藤,缠绕成一片。清晰地听到关关的叫声与关关的回应,惊讶地呆住了。虽然对于雎鸠的描写,早已熟的像镌刻到记忆中了,但也认为古人多少是用的赋比兴,以求传神罢了。所以听到这样极其特别的声音,浑身忽然一麻,向草丛里探望,什么也寻不见。稳一稳情绪,屏住呼吸,注视着崖坡,把精神集中到两只耳朵上。很好,关关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我和水上花一样一动也不动,在这个清晨听了很多声关关,百思不得其来历。渐渐声音弱了,清晨也快要结束了,一低头,竹排已经漂到半里以外了,竟毫无察觉。

但不能确定叫关关的鸟,就一定是雎鸠。如果陪同到淇边的朋友,有时会一激动,讲述那个清晨的叫声。后来就不讲了,他们以为不过是让诗的妖气迷住了而已,产生了幻觉。便是偶又谈到,也就说在这里产生了幻觉,听到关关的声音,他们便很同意,说这才一定是真的。

过河口向东,稍行向西复向南,大约两三公里的河道,至南山下向东,就到竹园。第一次在这一段河道里走的时侯,是个夏天的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水面上反射着晶莹的光,两旁小山上的绿树好像也在这反射的光里,有点玄幻。

正午时刻,按照老话说,是有东西出来的时侯,人是要休息的,不可以到野外去。这一段河道应该是很少有人走的,如果站在远处看,有点像外国文学名蓍里一条大河的木版插图画,很多年的自然冲积累积到水以及岸上。有闲人在河边踏出来的小道,隐在草里,没到水里。一巴掌一巴掌大的田块,散落在土质较好的半山坡上,无意中种下了,又无意中忘记了。

因为地质构造的原因,隆起的山脉往往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所谓名山大川,也不过是因为地质变动的太强烈,于是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和人生大约有相通之处。人的命运转折的太多太大,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充满神秘的魅力,可以忽略掉种种的转折之痛,这是美的必然过程。

正午的阳光实在过于强烈,就像一个相机开着闪光灯,拍下的大幅照片。正午的河就是一个祼睡的女人,一动不动,一静不静,睡意朦胧,故意着风情。它的河面敞开着,那么白,丝绸一样滑,不用摸就知道滑。它的水草那么丰美,在两岸,在河的中央,它的水草像长发一样向远处飘没影了。

拉开一个长长的镜头,这几公里长的风景可以是展开的一卷,一卷没有人烟的山水,一片安静恬然的湖泊,而在我一无所知的水下,或者是如普鲁斯特一样追忆的似水年华:就像某些人那样,走遍天下也要看看他们心目中的洞天仙府,总以为在现实中可以消受梦境里的迷人景象。

开放而坦然的风景,虽然有些不经协调的散,也没有画布上必须要精心推敲的立意,但你总能看到一股力量在描画,在催生,在相克,好像你也就汇在这一股力量里,成为它的一部分,它的生长也在你的身上生长。

大片的鹅卵石铺在浅水下,泛着明明暗暗的光线。这是一种非常好的装饰材料,常常用在水边村舍的建筑上,表现出近水的趣味。鹅卵石是淇水特有的,各种椭圆的形状丰润圆滑,握在手里把玩有一种心理上极大的满足,好像握住了一条河的桃色心脏。

右岸的山头,石头堆垒成可以想象的形状,向下望着河面,很痴,是人痴成了石头,还是石头痴成了人。在这寂静的山谷河道,它们之间,是一个独立而丰富的家园。我忽然的闯入,有一点点担心,它们的不欢迎。

准备到一棵白杨下的石头上歇会儿,走近一看,上面卧着一条花蛇。睁只眼闭只眼懒得动一下,多少有点看不上我。这是一条有沧桑故事的少妇一般的蛇。

配图:扶风 / 编辑:闺门多瑕

扶风,河南淇水人,现居安阳。《向度》编辑。出版散文集《流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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