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阵 | 《画皮》真正讲的是欲望与诱惑，爱与救赎的故事

《画皮》是我看的第一部恐怖片，最老版本的电影在我看来是中国恐怖电影的先河，色彩，音乐，灯光都让人毛骨悚然。

后来陈嘉上导演的《画皮》融入了现代的情感观和导演对《画皮》原著的理解，拍摄出一部不一样的爱情故事，既有家庭伦理，恐怖氛围，还有错综复杂的人性。

在蒲松龄的描述中，《画皮》到底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在原著中，从王生和画皮的相遇开始，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子，抱袱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

王生很早出行，看到一个女子独自走路，他就赶紧小跑追上人家，一看是个漂亮的女子，就心生爱慕。

这里有一段非常有意思的对话：

王生的第一个问题：何夙夜踽踽独行？表面上看起来，这个一个今天大部分人看来没问题的问题，但是实际上这个问题本身是很有问题的。

一个男子遇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在路上独行，他不但不回避，还跟上去搭讪，这非常不符合当时的礼教制度。

另一方面，也可以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大清晨独自一人，不乘车坐轿，在路上行走，这也不太正常。

而且这个女子的回答也非常有意味，她没有直接回答王生的问题，也没有赶快回避，而是问道：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

言外之意就是：我是有烦恼的，并且等着人来帮助解决。

王生接着她的话问了第二个问题：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

这个女子马上就讲了一个很惨的故事，说她的父母贪财，把她卖到豪门，豪门的嫡妻非常嫉妒她，对她早上骂晚上打，她不能够忍受，所以现在逃走。

这是一个悲惨的遭遇，如果我们回到这个故事发生的场景，就会发现这个事情有些不太对头。

在行人稀少的时间段，一个漂亮的弱女子对一个陌生的，主动搭讪的男人诉说自己的孤苦无依，就好比一个带着钱包的人对劫匪说，你看我很软弱，又没有人保护一样。

能这样做的人要么艺高人胆大，要么脑子坏掉了，要么就是有企图，总之就是不寻常。

而王生也不是正常人，他没有任何安慰和同情之意，反而问了第三个问题：何之？

你要到哪里去呢？这个女子回答说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们现在分析一下这三个问题和这三个回答，就会发现处处都不太正常，清晨独行的女子被男子跟踪，不仅没有警惕之心，反而把自己最脆弱最有机可乘的情况全面暴露出来。

而男子对女子的不幸遭遇没有任何的同情和安慰，只是追问她要到哪里去。

这场相遇不是一场普通的相遇，它包含了故事的所有可能性和种种不合情理的头绪。

清代的评点家何守奇评价女子的三个回答是：三挑之！

女子三次挑逗王生，引导对方来关注自己，告诉对方自己既没有父母管束也没有家庭约束，无处可去。倾诉自己悲惨的境遇，实际上是一种诱饵。

而王生实际上有可能是一个前来捕猎的，是一个心怀不轨的人，这不是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也不是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真心相处的故事。

实际上这场相遇本身就是双方互设陷阱，互相引诱。传统的说法是这是一个男人遇到一个美丽女鬼的故事，但是我们也可以说是一个女子遇到一个披着书生外衣的色鬼的故事。

在《醒世恒言》里的《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这是宋元话本里就有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非常巧，可以让我们看到当时生活中的人们相遇，大概是个什么样的。

这个故事是讲陈二姐，刘贵的妾，有一天刘贵醉酒后很晚回来，二姐开门有点迟，刘贵就有点生气，然后开玩笑说：我把你卖了。

实际情况是，刘贵借了大娘子父母一笔钱，准备回来做生意，因为回来的时候天太晚，大娘子先留在娘家，没有一起回来，只带了钱回来。

二姐信以为真，凌晨赶回娘家去报信，路上遇到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是讨完债回来，急着往家赶的。

这里的场景描述是：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哪里去的？”

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

后来知道彼此是邻村的人，于是结伴而行。

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小娘子没有对陌生人，哪怕是邻村的男子，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哪怕她刚刚莫名其妙被卖掉，她只是说她会去看爹娘。

这是生活化的封建社会里的男性与女性在特殊情景下的交流，有急事的独行女子希望遇到一个诚实善良，知根底的人，一路同行会比较安全。

所以她就追问对方的信息，但是把自己的核心信息进行了保留，通过对比我们就会发现，画皮的毫无戒备和王生的一再追问，这里面有太多的可疑之处了。

再回到《画皮》故事里，王生把女子带回自己的书斋中，女子问王生家里为何没有其他人口？

在王生的解释中，她明白了王生确实是贪图她的美色，因此她也很高兴要求王生“秘密勿泄”，这两个人都心怀鬼胎。

王生当然不会保密，他告诉了他的妻子陈氏，他的妻子说这可能是人家的逃奴，你藏起她来是要吃官司的，他觉得妻子只是出于嫉妒。

在集市上，他遇到道士，被看出有邪气萦绕，但他认为对方只是想骗他的钱财而已。

他已经鬼迷心窍，选择了无视忠告，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真相，那美女就是一个鬼，当他目睹这一切后，大惧，兽伏而出，可见当时的惊恐状态。

王生跑去找道士求救，道士觉得这个女鬼也不容易，因为她是来这里等待托生的，并不是来要王生的心的，她求的是一个隐蔽的住所。

而现在她已经无法隐蔽了，所以她怨恨而生，在一更天挖走了王生的心。

其实在蒲松龄的故事里，王生的那颗心早就没有了，那颗真善美的心早就丢了，现在被挖掉的只不过是肉体的心。

女鬼一开始并没有想要杀王生，他们达成了默契，彼此各有所图，但是当王生违背了约定，把她的行踪泄露出去以后，意味着她会有巨大的风险。

因此，她也改变了策略，取心这个情节是特别有象征意义的，因为女鬼只取了王生的心，而没有取陈氏的心。

最后女鬼被道士灭掉了，这个故事在蒲松龄的笔下，一开始就是带着寓言味道的：各有私心，各有所图的人，被欲望蒙蔽了双眼，都陷入了困境，直到丧失了生命。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女鬼还是王生，处境其实都是一样的，并不像电影和电视剧里的表面上是人占上风，实际上鬼在控制局面。

在蒲松龄的故事里，不论是有法术还是没有法术，只要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其实都是丧失了“心”的人，都一样会走向绝境。

一个被美色迷惑蒙蔽双眼的王生，一个被求生欲望所惑而所托非人的女鬼，都死去了，从肉体和精神上都灰飞烟灭了，故事还要怎么讲下去呢？

在王生死后，他的妻子陈氏想尽了千方百计，去救已经死去的王生，她先是哀求道士，原文这样写的：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

作为一个弱女子，她只能用哭来表达自己的绝望和她对王生的爱，而道士终于被感动了，为她指出了一条路，去求一个乞丐，并提前告诉她，她可能会遭受到羞辱。

并且这个乞丐在蒲松龄的笔下是这样的：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

一个疯疯癫癫的，又脏又邋遢的乞丐和一个美丽的女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王生求美女，他的妻子求乞丐。

当陈氏去求乞丐的时候，也有一场非常有意味的对话，陈氏是跪着往前走的，乞丐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是：“佳人爱我乎？”这是一个非常有羞辱性的问题。

陈氏告诉乞丐她来求他的原因，但乞丐没有对她表示同情和安慰，而是问了第二个问题：人尽夫也，活之和为？

意思是说，像王生那样到处追逐美色的男人，救他有什么用？你嫁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为什么还要救他？

放到现代社会，很多人都会想，为什么要去救这样的人呢，死了不是更好？

我们常常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王生就是属于自作孽的人，活该。

而陈氏从一开始就忠告王生，害怕他惹上官司，而当王生知道了画皮的真面目，感到无比恐惧的时候，陈氏陪着他见证了那最恐怖的一幕。

当王生被女鬼挖去了心脏以后，所有人都认为无力回天，而她却苦苦哀求道士，最后不惜抛头露面去寻求一个乞丐的帮助。

面对一个负心的人，陈氏能做到的就是忠诚和陪伴，我们常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当生命遭遇危险之时的忠诚陪伴，那确实是真爱无疑。

所以实际上陈氏以她的爱去救赎王生，当所有人都觉得王生罪有应得，只有陈氏不离不弃，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救赎她的丈夫。

因为她真的爱王生，她没有直接回答乞丐的第二个问题，而是“固哀之”，就是不断地哀求乞丐。

当乞丐问到第三个问题时，这场对话更有意思了。

乞丐说：“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也？”然后他很愤怒地用拐杖去击打陈氏，陈氏忍痛继续承受。

前面女鬼对王生所提的三个问题是一层一层递进的诱惑，而乞丐问陈氏的三个问题是一层一层的拷问和羞辱。

追逐声色的是丈夫，而为爱承受痛苦的是妻子，我认为这里不是性别的不平等，而更多的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女鬼灰飞烟灭后无人救赎，而王生却因为有妻子的爱，而获得了被救赎的机会。

在陈氏的苦苦哀求下，乞丐无可奈何，吐了一口痰给她，而陈氏为了拯救自己的丈夫，居然吞下了那口痰，乞丐大笑说：“佳人爱我哉！”

前面乞丐的“佳人爱我乎？”和现在的“佳人爱我哉！”其实是在考验陈氏对王生的爱。

乞丐说完就消失了，走投无路的陈氏回到家里，看到开肠破肚的丈夫，想到自己所受的羞辱，痛哭流涕，哭到呕吐。

而她所吐出来的那口痰却变成了一颗鲜活的心，王生得救了！

我们从陈氏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确实是她的爱救了王生，那么这个故事仅仅是讲爱与救赎的吗？

如果我们遇到女鬼以后，该怎么办呢？是等待救赎？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不遇到女鬼呢？

什么样的人才能够不被诱惑？什么样的人才能够看到真相，不遇到女鬼？

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而真相很可能跟我们看到的相反，也可能更为复杂。

什么样的人能看到真相呢？我们可能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看到真相！

被欲望蒙蔽双眼的人永远看不到真相，所以《画皮》其实是一篇寓言小说，它讲的就是欲望与诱惑，表象与真相，爱与救赎。

第一层寓意是：告诉我们，当我们被欲望蒙蔽的时候，我们就看不到真相，而前来诱惑我们的不一定是美女，有可能是金钱，是利益，也有可能是名声，是各种各样的欲望，各种化了妆的看似美好的东西。

第二层寓意是：心魔是自生的，与其说是王生被女鬼迷惑了，不如说王生是自找绝路，女鬼问了他三个问题，既是三种诱惑，也是三种诉苦，如果他是个老实人，解决不了别人的问题，惭愧地回避，也不会自找死路；或者他是侠义心肠，毅然拔刀相助，那他的结局绝不会是这样的。

第三层寓意是：王生是靠陈氏的爱，得到的救赎，他下一次遇到美女，他还会去追逐吗？他还会失去他那颗心吗？

如果被欲望淹没，那大概率还是会失掉他的心，因为他的判断力在欲望中早已经丢失了。

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我们不一定能那么幸运能得到爱的救赎，而却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画皮，我们要靠自我救赎，控制我们的欲望，不要迷失我们那颗真善美的心。

当你面临种种与道义相违背的诱惑时，你要想，这些都是画皮，不要迷失在欲望里，没有人能够借给你一双智慧的双眼，我们能依靠的是我们正直的心灵。

所以《画皮》绝不是关于挖心的恐怖故事，更不是复杂的三角关系，它自始至终，是关于人性的探讨，是对欲望的拷问，对救赎的期待，对迷失的恐惧和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