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记忆与岁月风尘

人的记忆是从几岁开始的?似乎并没有一个固定值。有人可以记住两岁时的一些事情,而有些人到成年时,连6、7岁之前的事情都基本没了印像,我偏近于后者,所以说,我的记忆基本是从土地改革(农村分产到户)开始的,也就是说,我算是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长大的。

老家正宁农村是1981年实行土地改革(分产到户),承包责任制的,而在大集体时代,我的记忆就非常有限,但有限的记忆却特别清晰,记得某次代表大人去生产队的队部分葱,管分配的是大伯,我去的时候葱已扎成小把摆放在那里,我家分到了两把,很轻松的就提回了家,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就为曾经的贫窘唏嘘不已,那可是一年的收成呀,一个家庭一年只能分到两小把,估计也就是三五斤的大葱,那种日子的清贫自是可以想象。

还有一个小故事我曾在《吃肉》一文中写到过,那年春节时我们一家六口分到了一斤八两的猪肉,其中还包含一条猪尾巴,大年三十日一家人围着锅台煮肉,煮熟后父亲照顾我年小,就把猪尾巴切割下来送给我吃,说小孩子吃了猪尾巴不流口水,但我却嫌脏,说是猪尾巴长在猪拉屎的地方,所以坚决不吃,二姐就毫不迟疑的抢了过去。

我还记得一些随大人到麦田里捡拾麦穗的场景,那种赤热里的奔波,捡拾的麦穗都要交给村里,叫作颗粒归仓;那时候的乡野整齐,没有今天的楼房侵占,到处是绿杨和庄稼,但那所有的庄稼都是集体的,我常会去村部的饲养室讨要为牲畜割回的禾草节,那种晚种的非育种玉米芯,嚼起来有一股极清甜的味道;而生产队土场上成堆的胡麻,去偷偷抓一把也会受到管护员的追赶,既而是拼命的奔逃,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心跳,如今似乎还充斥着胸腔。

承包责任制分产到户的时候,集体的很快都成了私人的,看着人家拉牛拉车,父亲只有叹息的份,叹息当年爷爷手里上百亩地的田产归了公,到再次分配时却没了我们的份,记得有一次分产总算给了我们机会,哥哥抓阄却只抓到了一副“牛笼嘴”(形似帽顶阻遏牛干活中偷吃的一种道具,简单说就是给牛用的口罩子),父亲看了就只有苦笑,说没有牛要笼嘴有什么用呀?

合起来很难,分起来很易,一场承包责任制运动很快告一段落,我家除分到几亩薄田外,就是千余元的信用社借贷和一百多斤粮食的债务,这些债务许多都转移到私人,当初欠村上的就成了欠私人的,村上的还可以拖着,私人的就都成了急债,清贫的生活没有喘息的机会,举步唯艰在那些时月得到充分演绎,记得因欠某户三十多斤麦子,父亲曾被数次追骂,那阵子真真是出门行路都让人发愁。

父亲是在承包责任制的前一年进村小学做民办(社请)教师的,每天早出晚归,一月只有12.5元的工资,母亲又有疾病缠身,千余元的村上旧帐,都是合作化时代给母亲看病欠下的,以每月12.5元的工资去还一千零六十多元的欠帐,谁都能会想到,对于一个赤贫的家庭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压力,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病痛中的母亲或许是对生活充满了绝望,最终选择了纵身一跳,结束了她三十多岁的不幸人生,让一个本就赤贫的家庭破碎肢离。

母亲留给我的记忆有限却无比珍贵,无比温馨且无比痛心;而伴我成长的老庄院,却一如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承载了我的整个童年的诗意与黄昏。

老窑洞、旧苇席、土墙木栅与老杏树……似乎从我睁开眼睛开始,那些天地就充满温馨,我记得老窑洞木窗栅里清晨透入的第一缕阳光,记得阳光照射着水气氤氲的尺八锅台,照着锅台侧的木风箱,在有些昏黄、有些灰暗的土窑洞里,距锅台一米见方的窑壁东侧,紧贴墙的是一张已有些坑洼的大案板,案板的下面照例有几十块大炭,每块都有十几斤,甚至是几十斤的大煤块;我常在案板下屈着身子用铁锤砸煤,把大煤砸成小煤块,偶尔会砸伤手指,或是在起身时被案板碰了头,但令我感到最为辛苦的却是那口木风箱,如果蒸馒头或是煮干硬的东西,就需要“咣当”“咣当”地拉一个早晨。

在当年的秦陇乡间,家家户户都少不了一块大案板,梨木的或是杏木的,蒸馍、擀面、切菜,所有的吃食加工都离不开,我家的案板年深日久,上面有着许多的坑孔,案板上方是两年老牛车上拆下的长钉,架挂年擀面的擀面杖,靠土墙的一侧,放着生活必备的碗碟,因为没有碗柜,侧面的一张长条桌摆放满盆盆罐罐,用以放面、放米、放辣椒面、清油和灰水,父亲说这些罐子是他拉着架子车到百里之外的百子沟拉回来的,翻山越岭还排了两天的队;在案板对侧的窑傍,有两个一米多高的安口大缸和两只小缸,是水缸、醋缸和咸菜缸,这些都是当年最为值钱的家当,居说之前家里还曾有过一件时代的高档家具——一台飞人牌的缝纫机,母亲曾是周边手艺出众的裁缝,但后来因为穷,因为要治病,缝纫机也卖给了别人。

有一些早晨我会非常地安静,坐在与锅台毗连的大炕上,看天窗透入的阳光被分割成光柱,看光影里的烟气和尘粉飞扬,窑顶一条黑色的尘絮不偏不畸地落在锅台上,一只壁虎迅速地爬过天窗。偶尔我会小心的踮着脚尖走向窗台(炕上的旧苇席有破口,苇纤常刺伤脚趾),白纸糊贴的窗栅间镶了一小片姐姐捡拾的透明玻璃,破璃被用红纸条镶了边,更为结实的固定在一层薄薄的白纸间,我就爬到那块小玻璃前看外面,看院子里几只鸡咕咕地叫着觅食,看院门大开,木栅外打水的伯父背着一捆长长的井索从门前走过,爷爷挟着一把镰刀和一条草绳从门前走过,一只喜鹊在门前杏枝上喳喳地叫着,那时候天真蓝。

适逢假期,大姑妈来了,二姑妈也来了,一进门就开始风风火火地搞卫生,接着是缝缝补补,清清洗洗,把所有的衣服破洞一针一线缝补,把堆叠变形的旧棉絮一点点撕抖开重新铺垫平整,又破又脏的旧棉袄旧棉裤得到翻新,旧被子旧门帘也会得到修补,醋糟子缸打开了,又是蒸煮又是淋,淋一年的食醋;并装好新酿,荞麦杆烧成灰,制一年蒸馒头的灰水;日子就是接续岁月,吃了今天的就得想着明天的。

母亲去逝后,二姐早早就辍学回家,她年幼多病,却一刻不肯闲着,除了做饭洗衣,一有空就忙田里忙家里,十三四岁的多病少女,挖捡了一个春天的草药,大多是晒干一斤才卖二毛天的阴陈、车前子和野地丁,有一段她到南山的姑妈家去养病,挖捡的草药竟装了一车,是邻家大哥帮他找牲畜拉到了镇上,一次就卖了二十多块钱,她没舍得花一分,却购制了一只水勺,一条架子车用的绊绳,还扯回了五尺布用来给我和哥哥做衬衫,那是她的收获,她的满足,她觉得亲人们快乐就是她的高兴。

那些岁月的日子真的简单呀,如果父亲给我一元钱让我去称盐顺带捎一斤点灯的煤油回来,二姐就会急急的找来装盐的盆和装煤油的油瓶递到我手里,村上供销社还没有提供包装的惯例,那种灰麻麻的包装纸也只有药铺里称中药才有,一斤盐一毛二,一斤煤油三毛六,全家人会把每一枚鸡蛋积攒下来换油盐,而那时候的鸡蛋到供销社一枚才换八分钱。

父亲一生就徒落个老好名,那时候因为离学校近,几乎每个周末都成为学校留守的值守人,虽然学校有轮值制度,但无论那名老师轮值,都会在周末离开时给父亲留话:“帮忙替我把门守一下”。其实那时候的学校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也常有些坏孩子翻墙翻窗把学生的学习用品偷走,父亲的周末总会有一大堆的农活等着,耕地播种、收割打碾、照顾多病的小叔,即使挑水碾米,也离不开他的操劳,但即使农活干到最晚,他还是得赶到学校去值班,当年的学校是几排土坯瓦房,象农家园般长着几颗粗壮的苹果树,还有两三处的墙角堆着柴火,每每周末,热闹的校园就会变得冷清无比,在漆黑的夜里更是空旷而寂寥,偶尔有风吹教室并不严实的板门,“吱呀”、“咣当”的声响亦会让人在一瞬间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或许这倒在其次,最让人无奈的是土炕的加温常常透着烟呛。

在梅雨季或是冷冬,父亲小小的办公室里烧炕就常常成为一种熬煎,地里干了一天活吃过饭赶到学校已是天黑,学生们送来的柴禾却并不干爽,西北风也常来搅局,从烟囱倒灌,好不容易点燃的柴禾会突然间从进仓口窜出波及屋顶的火苗,或是滚滚浓烟倒灌满房间,这时候父亲全无奈地用试卷纸旧报纸把炕洞口封堵起来,如果不凑效,甚至会和泥把炕洞口及一切冒烟的地方涂个严严实实,等次日里再打开,那样的时刻会在清冷的雨里,也会在星星明净的夜里,而父亲总是等到炕热了,我在炕头上暖暖的睡了才挑亮煤油灯备课或是批阅一堆堆的作业本,那个时代的乡间学校学生人数一直不少,最辛劳时七、八名教师带二百多名学生,批阅的作业自然不少。

浮生若梦,不堪回首,有时就觉得,童年并不繁华,却很美好,或许缘于父亲的承当,兄姐们的呵护,有时觉得或许跟年龄有关,若一直在那素朴的黄土窑里生活一生,或许清苦并不会给我们太多的无奈与苍桑,相反世界的繁华,却让人追逐的好累。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从乡村到城市,从北方到南方,从城市到乡村,从南方到北方,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苍桑,与同龄的朋友深谈时,我竟然发现许多人与我一样,经历过这样那样的折腾,不屈于平凡却依然平凡的奔忙,回首当年那些最亲近的人,或是已做古多年,或是依旧为生活奔劳不息,无论物质时代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革命,无论是身边的黄土地经历了那般的变迁,我们承认现代人生活质量提高了,但却并不承认现代人比过去幸福了多少,村邻们不再种麦子了,不再种药材了,不再种烤烟了,如今连务果园的都踌躇忧郁,务什么?赚什么钱?如何赚更多的钱,人人都在思谋着,都在努力,昔日的盆盆罐罐都丢了垃圾,如今的满山遍野都是垃圾,乡村小学的老师越来越多,学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的学生却越来越来教育,如今的孩子不用放牛,不用割草,却了失去了许多自由天地与乡野的快乐,连篇累犊的作业越来越成了家长们的负担。

小姑妈正值儿孙绕膝享清福的年龄,却早早病逝了;大姑妈独守空屋,若气若游丝的风中灯,却一年年在生命的等待中度过;退休后的父亲虽然陪和南下北上,度过过一些异乡生活的岁月,但却最终选择了留守乡土,他更习惯于乡间清淡而素朴的劳作。而我却常常从女儿卓的身上看到了当年二姐的气息,她每每早起会不厌其烦的连拉带喊叫醒弟弟,并为弟弟的衣行和学习操心。只是当年的二姐依旧劳碌,忙了家里的忙外面的,同二姐于在经营果园的同时,稍有闲就进城帮人刷墙刮白赚生计,两个儿子的婚姻需要他们十年甚至更多时间的努力。

岁月的回味与思考总会给人太多的感慨,社会环境的发展与进步,人们的追求与改变,对自身的认知和对未来的思考,没有人肯停下来,也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我一直欣慰于时代让饥寒远离,科技让人类日益告别苦力,但我更感动于曾经的真情和现有的亲情,祝福所有不忘初衷的人们,希望时代能在回忆中保持应有的本真,只要保持本份与原则,没有什么记忆会让人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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