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淑珊║世界与故乡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里尔克《秋日》
秋天,它注定是怀旧、思念和追忆的季节。今年秋天,我又倚在窗边读起里尔克来。里尔克,这位20世纪伟大的德语诗人,他似乎一直在写“离开”,离开故土,离开亲人,离开恋人,离开一切的“纷扰”。在里尔克内心,出生地布拉格或久居的慕尼黑和巴黎都不是他的故乡,故乡并不存在于大地之上,他从生命体验的核心地带提炼故乡。他一直在大地上漂泊,在漂泊中塑造内心的故乡。
我离开故乡十多年了,写过很多文字,但鲜少提起故乡。故乡总是让人又爱又恨,它落后、它贫穷、它封闭、它荒芜。我想逃离故乡,逃到更广阔的天地去,但我的内心却总不能离开它。我想和故乡做一个了断,但故乡又让我魂牵梦绕。故乡荒芜了,即使离开了,我又在某个角落不停地凝望故乡。
一所小学堂,一座磨坊,一口古井,一条小溪,一片稻田·····这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如今这一切都荒芜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林立,故乡土地缩小了,故乡沦陷了,故乡回不到从前了。在我孩提时代,父亲因提早去做生意,所以家里多了台电视机。在八十年代,家庭经济比较好的无非是多了台电视机或自行车。有一天村书记家里发生偷窃,偷窃的人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第二天他被绑在村里露天电影的一根柱子上。那时候,我也跟着跑去看热闹。寒冬腊月,他被村民脱去了上衣,任村里人砸东西。地上满是橘子皮、甘蔗碎末、小石头······“他是某某的孩子,一定要让他父亲拄着拐杖亲自来看。”“就是,就是!”偷东西的哥哥一直低着头,当然他什么都没偷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是村里人。我既害怕,又觉得他可怜。在人群闹声中,妈妈把我拉回家。我一直不知道那哥哥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最后谁给他松绑,我更不知道最后他是否离开了故乡。不久之后,我随父亲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小故乡对我的拘束,离开了故乡的恩恩怨怨。
开始了求学,在书中,我知道了雨果、加缪、曼德拉,这些宣扬人道主义伟人,我开始忏悔和道歉。那时候我应该站出来,解掉他身上的绳子。这个世界有人负责作恶,同时,必须有人负责美。而当年那个年少的我,什么都没做,就离开了故乡。
多年后,我考上大学。那时候,故乡的村委给我奖励了600元,故乡又触动我的神经了,像一根拉满弓的弦。多年了,我一直以为我逃离了故乡,我忘掉了故乡,甚至在记忆中抹灭了他。可是,故乡人还记着我,他们在以他们的方式惦记着我们这些逃离故乡的人。故乡人念着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数着谁家的孩子几岁离开了故乡,想着谁家的孩子长大了。
直到今年年初,我才回了趟故乡。故乡沦陷了,那些小时候一望无际的稻田和麦浪变成了高楼,那做磨坊变成了公路,儿时的同伴也离开了故乡,星散天涯。故乡消散了,故乡荒芜了,悲从中来。
故乡回不去了,也走不出去,故乡成为我生命的双重枷锁。帕斯卡说:“我们来自虚空,又身处无穷。”活在故乡,我可能只是一个盆栽。我的生命必须一次次换盆,直到找到能够容纳我浩瀚的土地。如今,我生活在顺德,成了一名母语教育工作者。这片土地,以他特有的灵动的“水”滋养着我,而我也慢慢地爱上了这片土地。我常常在想,在这片土地上,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延续精神上的故乡。我越来越觉得故乡不是一种物质的存在,而是一种精神的存在。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故乡”是个神奇的词汇,它有时候检验你情感的浓度,有时候检验你情感的宽度,有时候检验你情感的深度。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故乡,我可能还是当年那个简单的小女孩,我可能还拘束在小故乡里,我可能还活在恩恩怨怨的小世界当中。我离开了故乡,带着我对故乡的情怀和思考,以自己的方式在思考和延续着故乡的灵魂。我知道,有朝一日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故乡还是那所村庄,以及我度过的每一个日子。
图文无关,文章配图来源:拍摄作者 授权发布。
作者简介
中学语文教师,爱好阅读和思考,写字和钢琴。视读书为建构自己精神世界的必经途径。语文课以其细腻、温和、缓慢、真诚而深受学生喜爱。曾获“星河杯”、“朝亮文艺奖”等。文章散落各杂志期刊。
编辑:林诗晴;校对:夏鸥
策划:周华景;责编:饶云
投稿邮箱:79041784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