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联寿坐在阳光下,捧着书认真地看着,他不时扶一扶老花镜,拿起笔在小纸条上写下重要的内容。家中凡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书,除30架环壁摩顶的藏书外,客厅、玄关,甚至于餐桌上,门口鞋柜里也堆着书,而各式小纸条像充满生命力的小草,蓬勃错落地从书缝里生长出来。这些或长或短的小纸条就是读书的书签,让书的主人可以随时找到其中的对联等资料。工作得困倦了,龚联寿起身,临窗凭眺,烟波浩渺的赣江,瑰玮绝特的滕王阁均在望中。滕王阁是江南名楼,是中国古代皇家歌舞楼阁,更是聚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的“文笔峰”。或许吸收了历代文人的才气,亦或受到文人才子们的委托,龚联寿40多年埋首故纸堆,从事着历代对联的整理、研究与编纂,为今人和后人学习研究对联提供了一条清晰的路径。
龚联寿 当今中国对联界的大咖,其学术贡献可谓前无古人——首次整理出版了第一部历代文人对联大型总集《中华对联大典》,350万字。在“大典”中正式提出“文人联”。首次整理出版了八卷本《联话丛编》,340万字,为楹联批评研究,乃至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研究提供了便利。首次整理《楹联纪事》,为楹联文学史、楹联文学批评史研究提供了史料依据。“纪事”书稿已达500万字,收录作者近5000人,为楹联史料整理拓荒之举。在区域楹联集成方面,作为执行主编,成功导入文人总集的体例,整理出版了《江西对联集成》,200万字,藉此完整保留了二十余种清代与民国年间赣籍作者的对联别集与专辑,解决了各种楹联总集难以克服的或杂乱或割裂的问题,堪为江西古今文人联语第一部大型总集。第一个科学地编制楹联整理著作索引。他编制的索引,将联人、联语、主题内容(类目)、征引资料从时空两个方面系起,建立了一个立体的快速寻找通道。
客厅悬挂着湖南楹联家余德泉相赠的这副联,正是龚联寿呕心沥血研究对联的写照。在群书环伺的书斋落座后,龚联寿将他与对联的故事向记者娓娓道来。略带南昌口音的普通话,深沉厚重,有金石之声。作为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龚联寿关注对联,是出于个人爱好加之文化传承的一种使命感。“我小时候很喜欢对联,到高校后发现关注对联的人很少。从传播学的角度看,对联的传播力度比诗词强,坊间的对联图书虽然很多,但大多数不规范,我就想从学术的角度好好归类整理,让从古到今的历代对联能看到一条清晰的主线。”他决定以人为主线,就像编排《全宋词》一样,编辑《中华对联大典》,为世人呈现一部历代文人对联总集。龚教授1987年开始着手编著《中华对联大典》,历时八年多,选收上起唐宋,下讫当代,作者5000余家,荟萃联作两万副,以联人为条目,其中不少佳作属首次披露。
古籍整理是艰苦、寂寞的,学术研究是严谨、缜密的。这冷板凳要坐得住、坐得稳。“对历史上的联家,我尽可能搞清楚每一位作者的生卒年代,但有的人就是找不到生卒时间,怎么办?我想出来一个笨办法,找出100个有生年的进士或者举人,一个个分析后发现,中进士的年龄一般在25岁左右,中举人的年龄一般在20岁左右,于是从其登第或中举的时间来推算其生年。比如此人1825年中进士,生年就虚拟成1800年,放在1800年出生的联人后面。”龚教授用这个笨办法将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联家在时间轴上推亮,在楹联史中复活。龚联寿坚持每一副对联都要有出处,不能“光屁股”登场。这需要在资料收集方面做艰苦的劳动。他不断扩大资料收集范围,笔记、日记、信札、年谱、诗话、词话、诗词纪事等等。那个时候他还不会使用电脑,只能手抄。这是个巨大的工程,当年经费紧张,买不起正规的卡片,龚联寿用废纸、废卡纸一张一张裁制。每一张卡片上都要清晰地标注书目、出版社、页码、校勘记录。一个人做不过来,他请老岳父帮助抄录,“仅曾国藩的对联就做了五六十张卡片。”
右上角续四555就是指续修四库全书第555册。左上角是指《阿文成公年谱》见于续修四库全书。602下右是指该冊602页下栏的右边有对联。然后这张卡片就交给文献专业的研究生再去找出来,然后点校。有天晚上,龚联寿骑着自行车带着几百张卡片去请教一位研究古籍的老同学,回来后发现装卡片的袋子不见了,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急出一头大汗,骑着车原路返回,沿途寻找,怎么也找不到。无奈之下,只好从头再来,将所有的资料再看一遍,将卡片一张张补录。就这样,几万张整整装了30多个卡片盒。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将卡片导引的对联抄誊到稿纸上,稿纸写了一米多高,书稿不断修改,不断和底本相校,反反复复搞了很长时间。为了加快进度,部分索引只好让儿子帮忙录入。当年还有一段伤痕记忆:“一个周日,我们父子俩打网球时,球击中了儿子的墨镜,镜片破裂扎进了眼睛,我急忙送儿子到医院做手术。但是,出书的事不能耽搁,儿子刚出院不几天,一只眼睛用纱布蒙着,仍然盯着电脑帮我敲字。”1995年龚联寿将样稿寄给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社很快回复“同意出版”,并用八台电脑同时排版,场面蔚为壮观。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贾植芳教授和北京大学白化文教授等为此书写了序言。1998年3月,《中华对联大典》出版,文化界为之震动。贾植芳教授评曰:“此书编纂的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建设工程。这部书既是工具性的读物,又有文献史料价值,并且有很高的欣赏把玩意义,是一部严谨的专题学术性著作,填补了对联类书的一项重要缺门”。北京大学白化文先生感慨“以一人之力,认真细致地编成这样一部大书,这在中国和世界联坛上都是破题的第一遭”。此“第一遭”对龚联寿来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在整理编辑对联大典的八年时间里,龚联寿的书桌周围、包括地面上都铺满了各种书籍和资料,为了方便取阅,他选择了一个转椅,坐在其上,随时旋转提取资料,然后伏案抄录、整理勘校。“大典”完稿时,他站起来,长长地伸个懒腰,低头细看,才发现座位下面,由于转椅下的轮子经年日夜转动,水泥地面已磨陷了一圈。回忆往事,他笑曰:“坐冷板凳还留下了岁月印痕啦。”在编纂《中华对联大典》期间,龚联寿到上海拜访贾植芳教授,席间他向先生提出到复旦作先生的访问学者的请求,当即得到许可。随后在复旦和南大办理了相关手续,于是龚联寿在贾先生身边作了一年半的高级访问学者。这次访学经历殊为宝贵,给龚联寿对联学术上的再次腾飞做了扎实的铺垫。那段时间龚联寿住在复旦南区,他每天泡文科图书馆。为节约时间,他买到一辆旧单车,每日穿梭在“图书馆——食堂——住地”三点一线间。周日则乘公交车前往上海文庙旧书市场、福州路书肆淘书,每次都有所获。贾先生提到,民国的期刊里也有很多对联,于是龚联寿又到期刊阅览室借阅文史类的期刊逐一翻看,在林语堂主编的《论语》半月刊、朱朴主编的《古今》等期刊中,发现了很多对联。南区住的是年轻的硕士生和博士生,见每日行色匆匆的龚联寿,年轻人不免好奇:“您住哪栋楼?”龚联寿答:“八栋。”“啊,八栋亮灯最早、熄灯最晚的那间房就是您啊?”当时他已57岁,因勤奋治学而声闻复旦南区,和另外两位年岁相近的访问学者被大家尊称为“南区三老”。
▲《中华对联大典》书稿近一米高,龚联寿时在复旦南区宿舍。
▲复旦访学期间的室友
在复旦访学后期,龚联寿通过接触大量古籍,深深感到,现时所做的工作,仅仅是楹联研究的基础,且只是一部分,相比于古代诗词的研究样式,楹联作为一门学科还有缺口。就此,他又将目标瞄准了联话的收集整理,以及楹联纪事的编撰。因为,这些都还是前人未曾做过的,有必要接续启动。
▲余德泉兄率弟子光临寒寒斋
龚联寿访学结束,和贾先生告别那天,先生握着他的手依依不舍:“你才57岁,还年轻,要在楹联古籍整理研究方面多做些事情啊!”贾先生的嘱托与鼓励坚定了他的信心。龚联寿一回到南昌,即仿效《历代诗话》《清诗话》《词话丛编》的体例,着手联话专著的搜集,其时段明确为明清至民国时期。联话是一种比较轻松活泼、不拘格套的漫话式的论联体制。要找出历代的联话专书实属不易,“有的书有线索,有的书没有线索。”联海拾贝,众里寻他,每一本书都是寻寻觅觅,辗转而得。当年已出的《对联话》点校本实际是删节本,龚联寿跑到湖南图书馆,将书借出,逐页与底本比对,一一补足。在湘图,还抄得李澄宇的联话。其它如《箫心剑气楼联语》是在上海文庙旧书市场地摊淘得的;《巧对录》《巧对续录》《江南赵氏楹联丛话》《六碑龛贵山联语》是常江先生赠送的;《自怡轩对联缀语》是“南区三老”之一、温州师范学院莫法有教授寄赠的。《自怡轩楹联賸话》找了很久,怎么也找不着,仅知作者李十二丈是江苏人。最后求助于大学时期的老师、后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屈兴国先生。屈先生回信说,到过南京图书馆、南京大学图书馆,均没有结果。可是,屈先生并未罢休,又继续托人打探。过了两个月,屈先生来信说,喜从天降,在镇江一个县的图书馆找到了,作者本名为承衔。“丛编”的联话共39种,但只有9种出过点校本,其它都没有点校过。不经过点校,当代人基本无法阅读。为此,龚联寿礼请京、沪、鄂、闽、赣多位专家来点校襄理其事,点校者有常江、王鹤龄、阳海清、徐海若、炎冰、陈庸章、赵奎生、刘一萍、胡毅雄、陈志强等先生。《联话丛编》比起“大典”来,更为珍稀可贵,可以说是“稀如麟凤”,它的学术价值,比“大典”有过之而无不及。《联话丛编》立项伊始,即得到贾植芳、阴法鲁、吴小如、程毅中、白化文等先生的联名推荐。由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资助出版,系国家九五出版规划重点图书,江西人民出版社拨巨资出版。《联话丛编》经过龚联寿和众多的当代专家学者一系列的勘误、整理、加工,提升了原著的文献价值和学术价值。经过仔细点校、加工整理过的这部巨著,可谓十分完善的“聚珍本”。它装帧精美,条目分明,字迹清晰,疏密有致。尤为别开生面的是,每一巨册的书脊,都有该册统括的若干书目。读之,恍如打开了一个百宝箱,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正文每个自然段均新拟标题,并编有序号。还值得一提的是,龚联寿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为此书编制了一部近30万字的《索引》,《联话丛编作者索引》单独成册,与正文同时推出。有了这部索引,诚可节省治联学者的查找之劳。2000年8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在北京大学勺园、东城区萃华楼分别召开《联话丛编》出版发行座谈会,季羡林、周一良、赵朴初夫人陈邦织、吴小如、褚斌杰、傅璇琮、程毅中、白化文、常江、王鹤龄等著名学者均应邀出席并作了发言,《光明日报》作了相关报道。
▲2002年,龚联寿向季羡林先生问学。
季羡林先生说:“《联话丛编》做了大家早就应该重视的工作,有利于将我们的汉语教学水平提高一步。”吴小如先生说:“现在,人们搞对联倒是很热心,但是,不怎么讲格律,不讲平仄,属类、词性也不对仗。《联话丛编》的出版,使不懂得的人有所理解,开拓眼界;使懂得的人看了这套书,也可以温故知新。楹联,看来简单,实际上是很重要的文化遗产。”贾植芳先生书面发言:“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有着丰厚的底蕴,但无论是文化史还是文学史,总有一些缺憾,比如大家都熟悉的楹联就常常受到冷落。究其原因,一是囿于世俗之见,认为'雕虫小技,何足道也’。二是随之而来的滞后不前的研究,不少楹联典籍深藏于书库之中,一直没有得到开发和利用。这项楹联典籍的整理与出版,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作出了新的贡献。”
▲本刊总编傅海青拜访龚联寿先生
▲南昌大学龚联寿教授上世纪90年代访学复旦期间,与导师贾植芳教授、师母任敏先生在一起。壁间中堂系伍蠡甫教授绘赠;对幅为贾先生八秩华诞时,周斌武教授书写、龚联寿撰贺的集句联:
倔强犹昔,不易行,不傲物;
沈吟至今,无伐善,无施劳。
“近些年来,已出版的几种大型联书,都是按内容与类别编撰的,尚未出现文人联的大型专集。这主要是长期以来,对文人联缺乏应有的认识,缺乏系统的收集、整理、考订,尤其不重视对作者生平的考察和介绍,这就影响了研究对联的深度和广度,也影响了对联史的整理与编写,影响了对作品进行恰如其分的评析。”“当然,这些文人联散布面广泛,既有载之文集、杂着的,也有见诸各类生活场合的。搜集、整理工作本身,同样是一个繁巨的劳动过程。对于作者,对于题吟赠挽对象,对于写作背景,都得一一详加考订著录,非短期内可以奏效。仅就人物而言,其中固然有青史留名、口碑载道的历史人物,更有名不见经传,难于查考的小角色。又因为每副对联的背后,都有段历史因由,甚至是一则缠绵悱恻或悲壮热烈的故事。这就使读者不仅知其然,而且也知其所以然。这其中不仅有丰富的密集型的历史信息,也使读者对某些历史人物的才学、人品,多了许多见识。可见,编著者在这些努力成果的背后,更有无数的辛劳与奔走。从保存这一特殊的文体而言,这部书已基本完成了著录文献史料的任务,其中缺失不明之处,当有待于今后的继续寻觅与查找,但从现在它所具有的宏大规模与气势来说,已使人感到惊喜与钦敬。”
▲白化文先生和龚联寿先生
“联语昉自唐宋,盛于明清。世多作者,代有名家。大都铄古切今,丽辞深彩;编联珠玉,点缀文华。惟是览观联话,按类合辑者经常,因人分列者希简。夫联家各有生平,作手迥异风采。参互合观,唯觉百卉纷呈;区别比对,方见一枝独秀。春风杨柳,秋水蒹葭;琪花瑶草,铁板铜琶;时代感觉充盈,个人风格独特。文情深变,妍媸异分。或联以人传,或人以联传,斯则楹帖之大观,不仅为谈艺之资,抑亦知人论世之一助焉。龚君联寿寝馈其中,沉潜此道;学术有专攻,匠心能独运,爰有《中华对联大典》之作。网罗放佚,囊括古今;振叶而根寻,观流则源讨。惨淡经营,岁时绵历;勒成部帙,交付流通;沾溉联家,端是通人杰构;启迪多士,决为名世异书。不佞癖好从同,深滋欣悦。爰弁卮言,以志庆喜。时一九九四年一月九日,承泽退士白化文谨叙。”
“在诗歌这个大家族中,如果就各自形式出现的高峰期而论,似乎可以说是唐诗、宋词、元曲、清联。”“龚先生的《中华对联大典》与其他任何联书相比较,其最大特点,正在于以对联发展史的眼光,贯注于全书的始终,因而它的出版必将为中国对联的历史与未来、理论与创作的深入研究拓宽道路。”
▲白化文夫妇与龚联寿
“龚君联寿,学如孟夔,妙悟潜深;行则鹅湖,明经聚教。平居驰骋联坛,沉浸韵语;发愤整齐部帙,收拾散亡。联合江西人民出版社胡君涤衷,左右商榷,昕夕钻研。广收勿遗,兼搜旁及。曩哲前贤之书,求得近四十种;积薪合璧之稿,运载过五车余。编作丛刊,付之剞劂。综前贤之往绪,助学海以川流。挹彼精华,固光焰之常在;存其糟粕,亦史氏所取资。诚乃联界空前盛事,堪称玄圃积玉大观。必将广鲁于天下,增路于椎轮。张惶未发之幽潜,开辟无前之途术。不佞备见成书涉历艰难,快睹鸿篇风行瀛海。披异彩之缤纷,醉名联之络绎。”
▲谢寿全撰 邱碧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