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克刚:我家与“春发生”何家的传奇故事
《我与春发生的故事》征文作品选:
我家与“春发生”何家
的传奇故事
戴克刚
(一)寄食“春发生”
“春发生葫芦头泡馍馆”原址在南广济街南端,在街的东侧。出门转东是南院门,转西是五味什字。这一段的南院门是东西向,街北有“东风剧院”,对街是麦姓人家开的“大芳照像馆”。五味什字街口北边是宋家开的“藻露堂”大药房,对面是“山西刀削面”饭店。皆是名声远播,招徕八方顾客的名店。以这一带为中心向四方伸展,大小店铺毗邻相连,各具特色,形成了20世纪40、50年代西安最为繁华的商业区之一。其中我最熟悉的当是春发生泡馍馆,缘于我在50年代中小学时期,家中人口较多,父母业务繁忙,有一段时间将我寄食于春发生泡馍馆,中午饭和晚饭到这家店就餐,月终由父母结账。这家店一年到头不打烊,所以能解决我的按时吃饭问题。我并不是餐餐葫芦头,店里给我安排一个简单的食谱,有时在附近的其他店叫一碗面或米饭炒菜,有时和店里的员工一起吃,当然吃葫芦头的机会还是不少。这样,我对这家泡馍馆就有了较深的了解。店东姓何,50年代初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平日不苟言笑,表情深沉,走路步伐沉稳且有力,不怒而威。传说何老先生年轻时是关中一带知名的拳师。店里管事的是老板娘,也姓何,二位老人就住在店后面楼下的大房间里。我有时候会到他们住的大房间里玩,老板娘把收到的钱随手压到床上的睡席下,所以她的睡席下边常常压着一排现钞。二楼是职工宿舍。从楼上窗户向外张望,是东风剧院的后院,后院有多间房屋,还有一大块空地,演员在那里练功吊嗓,我有时上楼在窗户旁观看。剧团有十多名男女小学员,年龄不等,大约是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的样子,有时候排队练翻筋斗,两名女教头坐在末端,手执木板,看到谁做得不满意,就用板子敲打他或她的脚踝,被打的小孩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哭一阵又去排队训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打小孩的脚踝,以前只知道家长和老师会用戒尺打手掌和屁股,从来没有见到过打踝部,后来我找了一个板子敲打自己的脚踝,果然疼痛异常,比打手掌厉害多了。
(二)洗肠子的舅老爷
春发生泡馍馆最要紧的环节就是清洗肠子,这件工作交由老板娘的亲弟弟做,大家都称他为舅老爷,我们小孩就简称他为舅爷。舅爷每天都坐在厨房后的作坊里,身边几个大木盆,不停地把肠子翻来翻去地冲洗,不停地换水倒水,不假他人之手,直至他自己满意为止,所以春发生的大肠绝无异味。舅爷有一个儿子叫何发祥,平日衣着整洁,举止规矩。上世纪50年代某天,我父亲把我叫到他面前,说何发祥被一所全国知名大学录取了,并说了何发祥的许多优点,是为我树立榜样。何老板的儿子叫何呈祥,有一段时间去了外地,60年代初返回西安举行婚礼,那时他的父母都已过世,于是舅老爷到我家和我父亲商议举办何呈祥婚礼的细节。当时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新房,四处都找不到空房子,那日我坐在旁边听他们讨论,他们忽然把目光落到我身上,说是让我把我自己的住房空出来暂当新房,我去弟弟房间挤一挤,并提出以一个月为期。于是我的书房兼卧室便成为他们的新房,婚礼如期顺利举行,而他们夫妇也于一个月后按时搬出。
(三)何老爷以命相护
何戴两家为生死之交,我的父亲戴希圣,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当年家中大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国医圣手”的牌匾。后来我问父亲,我们家与何家不沾亲带故,为何你能放心地把我放在他们家呢?我父亲长叹一声,说出了戴家历史上的一件惊天大事,而我曾目睹了这件事情的全过程,只不过那时我还在童年,并不能理解这件事情的意义。
那是解放前的西安,一队国民党兵突然把我们家包围起来,出示命令,称戴家窝藏共党宣传品,进院搜查。全家人被清场离开,只留我父亲一人在家。我当年还小,看到一队兵在门口排队喊口令,觉得很好玩,不愿离开,所以此时家中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大兵们把长枪靠在墙边排成一排,从后园的楼上抬出了许多红色木箱,翻看箱子里的书。我对大兵们的枪大感兴趣,把玩他们的长枪,但因为身短力小,扛不起来,长枪倒在地上,那个兵赶过来扶起他的枪,我就跑到另外一端去玩另一个人的枪。总之,院子里来了那么多兵,人人翻看手上的一部线装书,墙边又排着那么多长枪,绝对是少见的热闹景象,我在大兵中间跑来跑去,兴奋异常。我家堂屋后边有一个后园,后园有栋二层楼,这便是我家的藏书楼。从后院的楼梯上去,楼上左右各有一间房子,中间是通道,房子里有许多半人高的长方形木箱,一律漆成暗红色,两个叠在一起,大约有二、三十个。这些大兵们把藏书楼里的木箱全部搬到院子里,木箱里全部是线装书,他们一本一本地翻看,据说是从中寻找共党宣传品。这样折腾了大半天,后一无所获。当官的便说一时检查不完,命令抬回去仔细检查。于是,两个人用一根扁担,把书箱用绳子捆好抬起走。这一队兵就这样排成长队抬着我们家的书箱扬長而去,我们家的人和街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说箱子里全部是线装古籍、古代的真迹书画和一些古物,如汉代的砚台等。光天化日之下,一队大兵包围和搜查我家,引起街坊的围观,但却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位绅士打扮的老者,拨开人群,冲进院子,揪住那个当官儿的厉声吼道:这院子里所有的东西,你们都可以拿,但是唯独不能碰人,如果你胆敢伤人,我就和你拼命,让你血溅五步!”一边吼着,一边挥舞着他手里的文明棍,这位老者就是“春发生”何家老太爷。父亲讲到这里,我记起来那天有一位老人坐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褪去长衫,把两条裤脚挽到膝盖上,手里拄着一根棍,但是当时他们说的事情我并不懂。父亲说何老太爷面对数十名大兵,大义凛然,以命相搏,让他非常感动。父亲说:他自己其实是相对安全的,那些当兵的对他还挺有礼貌。那时我家大门外嵌着四个匾牌,其中一个最大的匾是上世纪40年代陕西省政府主席兼省保安司令熊斌书写赠送给他的,熊斌的题字是“术精歧黃”。“文革”初我们把这几个匾缷下来,把熊斌这个匾上的字铲掉当做床板用,其余三块砸碎烧了。父亲说,何老太爷是认为他有危险而前来搭救的,看气势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绝,这让他印象深刻且感动莫名。我父亲说道,他对何家并没有特别的恩惠,上世纪30年代一天,何家儿子何呈祥突然气绝而亡,正当医院准备放弃,双亲悲痛欲绝时,有人请到我父亲,他判断那是一种“假死状态”,施以急救而起死回生。此后,两家关系比较密切,但父亲认为他做的事情只是他的正常工作。
(四)祸福相依
父亲说,他们早已知道当局对戴家心怀叵测,因为前些时日在河南起义的国民党第三十八军中有戴楷亭等戴氏家人。戴家与西北军素有渊源,缘于父亲的祖父戴铭丞,清朝人,以反清为志向,取得秀才功名后投笔从戎。辛亥革命时,戴铭丞率兵出川,汇于冯玉祥部,在冯玉祥北京政府身处中枢,曾先后在文秘处及军需处任要职,居住中南海,戴氏子弟随之入京,在囯子监原址的中南海子弟学校读书。政权更迭时,于右任先生亲自安排包括戴氏子弟的多名学生乘车西行返秦。当时西安市城北区难民麇集,戴铭丞甫抵达,即在尚俭路开设粥场,自任场长,埋锅造饭,舍饭救人,直至财竭力罄。此后脱去戎装,居家养老,但昔日冯玉祥部的袍泽故旧,如赵寿山等人大都有反蒋色彩,这次三十八军的起义给了他们借口,掠夺了他们觊觎已久的戴氏家传古籍。二十多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期间,离我家不远的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被批斗时,红卫兵把尚小云珍藏的戏服一件摞一件套在他的身上,那是酷热八月天,我们穿汗衫短裤也热到汗流浃背,不禁感慨道,如果这些珍贵的戏服先前被小偷偷走,老先生反而可以少遭许多罪。相传居于上海的画家林风眠为了自保,把自己珍藏的三千张画亲手一张张泡到浴缸里,站在上面踩烂。后来我们家人议论起四十年代的那一次掠夺,说幸亏那些古籍被人抢走了,如果保留至今,不仅最终难逃付之一炬,更不知会为家人带来多大的灾难。那幢小楼后来被拆了,大炼钢铁时拆了小楼把木头楼板和楼梯门窗拿去当作土高炉的燃料。
春发生旧址 陶浒 绘
戴克刚,中国生物工程学的开拓者之一。1944年出生于西安市土地庙什字(今五星街),小学毕业于省立第一实验小学(后改名为报恩寺街小学),中学毕业于西安六中,大学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数理力学系,毕业后曾在西安交大任教,后应美国“生物工程之父”冯元桢院士的邀请,赴美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从事血液循环学研究,创立了血流的非对称流理论,该理论被载入美国大学研究院教科书中。有《生物流变学(上下冊)》《生物力学》《生物动力学·血液循环》《美国FDA风云史》等著作和译著问世。自幼师从其父、名医戴希圣研习医籍并接受严格训练。曾在美国纽约、洛杉矶等地设立戴克刚医院、诊所,其医术精湛,享誉海外。现居美国加州洛杉矶。
陶浒为新开张春发生设计的装饰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