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娘【韩刚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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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线娘   

作者〡韩刚   图片〡网络

线娘坐在河畔的小石头上。她双腿伸向两边，腿中间放一溜窄而长的木板，双手在木板上揉衣物。衣物一半漂在水里，一半搭在木板上。

一股风刮过来，于是线娘打了个寒颤。她停止了搓揉，站起来，甩了一下发红的手。风扑嘹嘹刮着她的头发，她双手颤抖着撩了撩贴在脸上的乱发。稀疏的头发已经斑白了，鸽蛋形的脸上微微褶起了皱纹。她三十四岁，但看起来已像四五十岁的人了。

线娘抬起脸，双手在胸前搭着，目光落在了对面的山上。过了好久、她依然一动不动。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似的。

她是在看男人的坟，她男人的坟就在对面山上。男人是二十年前给学生娃盖教舍时从墙上掉下来摔死的，那时线娘二十三岁，她儿子红红才三岁，线娘不知在男人的坟上哭了多少次，她拉着红红的手在坟前跪下，像是给男人起誓似的:

“红红他爹，你就放心的走啊！我会把红红拉大的，让他念好书，教他有出息"。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线娘没有失言，她真的完成了任务。红红从三岁长到二十三岁，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兰州城里的大学，她一天一天看着红红走完了这段路程。

这时线娘突然头昏起来，她打了个趔趄，于是线娘就坐下来歇着。线娘静静的坐了好一阵，头还是昏的厉害。于是她把洗的衣物慢慢拿起来，慢慢拧了一下。衣物并没有完全洗完她就一步一步往回走，她的步子很慢很慢。好半天线娘才回到家里。她的家并没有围墙，东西两面两座房屋，当院托着一根细细的铁丝。线娘到了家里，先把衣物搭到铁丝上，再一件一件慢慢地晾开，之后她就回到西面她的小屋里。

这屋子是这一代山村里已很少见的小屋了。小屋的四周全部是用土胚子泥起来的，只有门窗是用木头做的，有几处泥皮已经掉光了，但却很干净，看不见任何脏物，每天线娘都要在这里打扫一遍。今天早已打扫过了，更显的幽静和干净。线娘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药瓶儿。倒出了几片西药服了下去。这药线娘服的时间长了，自从她感到头昏以后，就服这药，药是去镇上的医院看后买的，医生没说她的是什么病，只说是降血压的，她吃以后，好像有些效果，可总是不能去根。

线娘服罢了药，就到地里去挖药材。她走到一条埂子上，突然打了个趔趄，跌倒了。但并没有昏过去，线娘脑子里还清醒着哩。她心里想：这几年慢慢不行了，一年不如一年了。一阵一阵头昏眼花，有时翻起来猛一下子昏的再什么也辨不来了。

红儿返校那天早上，送红红的时候也打了个趔趄，体贴妈的红红，也像感到了什么：

“妈！您的身体不好了，要多小心啊！”

“乖娃子，你只是放心地走唦，我的人我知道，身体还满好哩。”

说是那么说，可是实际上她心里早已觉察到什么了，往年她常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挖药材，下地回来背起背兜又去出门。可现在不行了……线娘这样想着，又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到了家里，衣服还没有完全晾干，于是线娘又一件一件往平展里抻。之后她就取下了两件，拿到屋里慢慢缝起来。这两件衣服，一件是线娘的嫁妆，如今已经旧的完全褪了色了，只是因为它是她的嫁妆她才保存着。另一件是红红的，那还是红红上初中的时候，在学校寄宿时买的，还是一件新式衣服，如今都有几处补补丁了，红红也只有放假回来才穿几天。今年红红上学后一换下来她就洗了一遍，可昨日她又看见有些地方还是不那么干净，于是又拿去洗了。线娘缝好了自己的一件，又开始缝红红的一件。

缝红红的衣服时她心里又想起拉扯红红的事，那还是很久以前一个刚开学的晚上，月亮很亮，夜里静静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她背着背兜拿着铁锨，转到田埂上，转到河沟里，转到崖(ai)边上，挖了半夜的白茈根，那时庄里的人都睡着了，但是她的红红没有睡，双眼盯着电灯等着她哩。可现在——线娘这样想着，眼睛湿润了，她用拿着针的手轻轻的在脸上擦了擦。但是她的心还在过去的岁月里，——那时已经开学五天了，别家的娃娃都背着书包上学了，只有她的红红还没有去，线娘给红红还没有凑够吃饭钱钱哩，红红急着问她：“妈！什么时候才能变够吃饭钱？我真的还能上学吗？”她摸着红红的头顶子：“红儿，妈明日就给你凑钱去……"她三天三夜没睡觉，总算给红红凑够了饭钱。

想到这里线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那些日子总算熬过来了。今日还有什么不得行的来着？”不知什么时候她眼边上又挂上了泪珠，她又用手轻轻地擦了擦，于是线娘就轻松起来，脸上微微有了笑意。线娘舒心的把红红的一件铺开来,铺的展展的，然后仔细地看着，终于发现了几处划开的地方，于是她一针一针扎扎实实地缝起来，可她缝了一阵又脸挨着炕面歇了下来，她缝一阵歇一阵。

往常线娘做这些轻话儿是从来不累的，可今日她像浑身散了架似的，全没了筋骨。线娘满意地缝好了两件衣服时天已完全黑尽了。这时各家都在吃饭，可线娘好像把吃饭的忘了。她在炕上呆呆地坐了一阵，便把自己的那件叠的好好地放在箱子里，之后把被子扽开来铺得展展地暖在炕上，然后抱起红红的一件衣服，就到对面红红的屋里来。这屋子比起线娘的来好多了，门窗全部是新式的，窗上还按着玻璃。这是线娘攒了七年的卖猪钱，请了山里最好的匠人，专为红红盖的，她说这样就能让红红夜里静静地复习功课。线娘到屋里拉亮了灯，就把衣服放在被子跟前。然后就坐在炕边上打量着屋子。

这是线娘的习惯，自从红红上了兰大以后，每天晚上她都要来这里看一阵，仿佛这样看了就了结了她的一桩心事。这屋子是白色的，都是用白纸糊过了的。墙壁上还有好多红红的奖状，一张挨着一张。地下一张小桌子，一条尕凳子，这都是专门为红红设制的，不知多少个夜晚，线娘静静地站在窗子外面，悄悄地看红红学习，只到红红学完上了炕，她才悄悄地离开去。如今红红早已去了兰大了，可是线娘还是留着它，好让红红回来时学习。

这时线娘突然高兴起来，微微地笑着，说：“嗨嗨，红红在学习。”这样说了之后，她又静静地坐着，过了许久，才转身摸了摸炕上的箱子，这箱子是纸的，里面尽装着红红的书，线娘突然想；是不是红红走地突忙，把书箱里的书还没有收拾好？她把箱子打开，又把书一本一本一摞一摞，装得整整齐齐，重新盖上。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线娘深情地看了一眼红红的房子，满意的感到这里的啥东西都收拾得好好的，于是她轻轻地拉了灯，轻轻地走出了门，轻轻地去关门。那关门的动作极轻极轻，好像是怕惊动屋里的红红，又好像是怕惊动这里的狗娃山。

从红红的睡房里出来，她习惯的到房前屋后转了一圈，然后背起了背兜，好像是又要去挖白茈根，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去，站了好一阵又慢慢放下了背兜，在淡淡的月光下一步一步又回到了她的屋里。线娘感到了，她今晚完全和往日不一样，脚手都不灵便了，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似的，她想：现在该睡了，她的身体实在是支架不住了。这时线娘到了炕跟前，她顺手拉开了灯，慢慢坐到了炕沿上，线娘跟前放着枕头，枕头跟前放着箱子，这箱子还是她的嫁妆相子，是用松木做的，外面用红漆漆过了，前面写着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线娘转过来看了一阵箱子，她又伸手把箱子打开，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塑料夹。她搬开夹子，夹子里一分钱也没有----钱在前天全部给红红寄光了。有掏出了一张照片，它是红红今年放暑假时带回来的，是红红的一张全身照。线娘看着，红红已经长成大男子汉了，她脸上突然拥起了红云，淡淡的微笑着，觉得红红那派头，那面目很像他爹，活脱脱是他爹的样子，又好像比他爹更好看。

在红红的相跟前有一个又高又大的东西，她记的红红像给她说过，那是一个英雄的纪念碑，说干过大事业的人就能竖那么一个。线娘问过红红，再的人能不能竖那么一个哩？红红摇了摇头，似乎生了气，她就后悔了。心想：她怎么问了那样的活？可又一想，她的的确确是那么想过，想过她的红红儿以后能不能有那么一个。想到这里，线娘突然觉得她太可笑了。于是线娘低下了头，好像是怕照片上的红红看见似的。过了好一阵线娘又抬起脸，面对照片上的红红笑起来，笑得很是开心，愉快，幸福。线娘又说起活来：“嗨嗨，红红。”说着把照片放在了她的胸上。线娘把箱子重新关上，但她没有把照片放进去，这时她猛然间头像爆炸了。天昏地转，整个屋子像翻腾起来，她想努力静下神来，可她翻倒在了炕上，她不知怎么了。线娘翻腾了一阵，两腿蹬得直直的，两只胳膊放得展展的，她口里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嗓子眼里发出一种：“喉—喉—”的声音。

线娘脸上的皱纹慢慢消失—这时她轻轻地飞起来，向河边上飞着，她要给红儿去洗衣物。

洗......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