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溜古镇杯乡愁散文大赛】时培余||老街三叠

老街三叠

文/时培余

常常做一个梦，在那梦里头我穿过萝卜街里一个狭长的巷子，从一面矮墙一翻，就到了下街。醒了就一直纳闷，两条街隔着好几重院落，怎么就能一下子就穿越了呢？却十分真实，街上干货铺子清一色铺板门摆东西，又不似在梦里。

我便极力回溯，何时去过这样的小巷。屈指一算，应当是十二岁之前，那时除经常跟祖母走亲戚，还有卖花，上了四年级就不好意思再挎篮子满大街卖花了，对，就数那时最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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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学之前，时间多得慌，农闲的时候，祖母带着我上集。第一家姓陈，是家裁缝店。萝卜街走到头，拐进棉花街，几步路就到了成衣店。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陈家成衣店很吃香。店里通常有三四个人在忙，老师傅拄着单拐，给人裁剪，因其手艺好剪裁的合身，且省布料，案板上布匹堆积如山。

门面连着住房共计三进，小天井院后面是住房，穿过后门是个顶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树，有花台，靠北边是柴房，里面堆放杂物，是捉迷藏的好去处。陈师傅家最小的儿子是我们的头，喊他小叔叔倒也不光为了顺他带着我们玩，我们两家的确走得很近。他们家下放到闫店农村的那几年，爷爷还帮他们家犁田，老大的媳妇还是爷爷保的媒，女方是祖母的干女儿，结婚后回的镇上。老大婚后另立门户，也开成衣店，正对着棉花店；老二成家后，搬到上拐头又开了一家成衣店。后来成衣店生意不怎么红火，没有活计时也加入制作炮仗的行列。

那时我读二年级，因了有干亲便唤她老姑，有段时间跟着她的亲侄子一道住在她家，早晨起来不管饭，给我俩一人二毛钱。放了学搬条凳子就这街边帮着栽炮仗引信，满耳是弹棉花声，“丁丁，丁丁，丁丁”，甚是好听。有一天下午，散学早，溜到棉花店门前，只见里面白茫茫铺着一苇席棉絮，师傅带着口罩背着竹弓弹着弦，随着手的起落，棉絮变得蓬松，满屋子轻絮飞扬，真佩服她弹出那么动听的声音，还有造雪的本领。又几年，服装厂成品的衣服满大街兜售，很少有人买布裁衣，加之四十出头的大闺女嫁了人，陈家成衣店画了一个句号，再也没听见老被店的弹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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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忙大抵都是在冬日，农闲，和祖母一同上集“走亲戚”也是。

第二家在下街，香匠，奶奶叫我管她叫安奶奶，瘦高个。那天祖母上午半天在家忙活，蒸了韭菜粉丝馅馍馍。午饭后，用个竹篮挎着，上面盖着白老布，领着我上集。安奶奶家一间门面，隔出一条过道，仅一人可过，显得逼仄。小院打理得寸草不生，地面清一色灰砖铺地。两位老人好比亲姐妹，亲热地拉着手叙话，完全把我忘记了。这时候我得以机会到街上玩。出门就是南北向的老街，铺着青条石，并不是很平整，不过中间一道很深的车辙，倒是对得几为一条线。向南一直通到水巷那头，北边直到北头粮站，再外边就是小河湾了。青石板正中这细长凹沟，据说车轱辘轧的。许多年前，集市上生意红火，往来货物全靠独轮木车运载。川流不息的车轮碾过，在青石板上轧出了岁月的沟壑。经年累月，在这上面推过多少辆车，老去了多少推车的人？无从得知，只留下深深的车辙，承载着往日的车水马龙与喧闹。

想来应该有过很长时间的繁华，自打我记事起常听人讲起：一埠二毛三马头，系老六安州极为繁华的镇子，即苏家埠、毛坦厂、马头集。赶集的从四面八方往这里汇集，东边十字路，南边沛东、甄刘，河西的单王、张湾需过沙滩坐渡船，北边的太平、迎河也来。下街靠北头小跑几步就是寿县了，一条街分属寿六两界。相传早些年，做生意的要交摊位费，北边来人就往南边挪几步，南边来人了就把摊位往北边捅一捅（搬到别处的意思）。半天不见我的影子，祖母就扯嗓子喊，这是安奶奶想起我来，赶忙说：走，带你到篾匠街去玩。说是隔着一道街，其实也不算远，拐过上拐头就是。

篾匠街东西向，从上拐头张豁子家商店算起，朝东通到菜园地。看，大孙子，高师傅在编笆斗来。我定睛一看，可不是咋的，高师傅正埋头编着，食指粗细的水曲柳，在他手里怎那样听话，弯曲、抻直，穿梭缠绕，不一会圆形的底子就呈现你眼前。我家装粮食的笆斗、稻箩，买菜的篮子，打猪草的挎箕，睡觉的竹席，都是出自这条街。他们都是技艺高超的人，一把篾刀，能把竹子破成薄薄的细线，编个点心盘子。

不过看一会也就厌了，刚想跑开，就被喊回到安奶奶身边。吱呀一声，她打开一扇临街的木板门，里面较之她们家香店宽敞多了，两间连通的，正中有拱门通后院，其时阳光正洒在院落里，亮堂。很快就被香甜俘虏了，簸箕里摆放着刚出炉的各色糕点，有麻饼、羊角酥、花生糖、炸果子、白切、黑切……

这让我好生诧异，篾匠街里做糖果，安奶奶家不是做香的吗？我拽了拽祖母吗，小声地问。安奶奶嘿嘿笑了笑，我是香匠，你安爷爷家祖辈就是做糖果的，分家的时候手艺传给了大门人，俺们只能偷偷做着卖，不好开门做生意。吃什么，自己抓。我一时还真不知道吃啥好了，就抓了一把羊角酥，一咬满口糖稀，甜得齁心。回来时，祖母总会带一包花生糖，搁在大木箱子里，晚上上床了发两块给我，能吃好些天。爷爷跟我讲过，南街镇政府大院外头安家就是承袭的糖果匠，兼代着还挂挂面，逢天晴门口一溜挂面架，细白的面条从上面垂下，远看去就像一匹匹白绢。

过了不少年，安奶奶家儿孙大了不屑于偷偷摸摸做糖果，各自外出谋生去了。只有长房继承了祖业，不再挂挂面了，专心做麻饼，秋天月饼一封封封好，各个集镇送去给人代销。2007年，我在河西教书，周末过河回马头，在渡船上碰到送月饼的，嚯，“安家老月饼”，注册了老字号，包装纸透浸了油，色泽澄澈而诱人，那千层酥的老月饼，一上嘴香屑缤纷，香糯盈口，勾人馋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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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家开着独家生意，唯一的澡堂便坐落于老街水巷，门朝东。水巷街道很窄，两边都是木质结构的老屋，雕梁画栋，勾心斗角，阁楼低矮，底层是门面。临街的门是可以拆卸的移动铺板，开门做生意时就可以摆货物。

澡堂里有长条躺椅，一头高一头低，上铺毛毯，每每爷爷洗完澡躺在上面时，脸上就露出一年里最惬意的神情。澡堂里有一大一小两个水池，大的水温，小的水热；小孩子们大都是不敢去小水池的，在那里泡的都是上了年纪的长者，皮糙肉厚，不怕烫。

人多的时候，澡池四周都坐满了人，肩挨着肩，腿碰着腿，泡得人大汗淋漓，贪玩的孩童在人缝里戏水。这时，有人喊一声：“加点热水”，外头烧水的师傅应道：“水热着呢，嫌不够热，就进小池去”。热气升腾，本就昏黄的灯光越发朦胧模糊了。里面实在闷得慌，透不过气来，我就推开门来到外面透透气，一出来挺凉快的，不多会就浑身打哆嗦，复又跳进澡池里泡上一阵。

等到爷爷全身收拾利落，一起出去。到大厅里躺下，“来把热毛巾”爷爷吆喝道，“来喽”跑堂的一边应和着，一边拧一把热毛巾递过来，热气腾腾的，擦拭身上的水和汗。澡堂还有茶水供应，不过我从来不喝，那杯子满是烟油子味，有一次实在渴极了，喝了一口，难闻死了。

大厅里还有一人最受欢迎——卖瓜子花生的老许，一个干瘦而精神的老头子。整日里挎着个竹篮，竹篮里有咸瓜子、炒熟的花生。倘若赶上爷爷手头宽裕的时候，也会买点花生，“老许，来半斤花生”，洗完澡肚子正饿，香脆的花生算是绝顶的美味了。

洗去了风尘，泡去了疲惫，回去的路上总感觉轻飘飘的。年复一年，爷爷直挺的腰板弯下去了，买花生的老许找不到了踪迹。人们谈话间会问：“好久不见老许了，他可在啦？”有人答道：“老许还在，供销社的老陈上个月走了”。

青条石被移置到东岳庙内，真真令人惋惜，它们该在的地方是老街。

作者简介：时培余，安徽省作协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有作品刊于《中国教师报》《西部散文选刊》《诗歌月刊》，著有散文集《布谷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