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峻|凶 死（小说）
凶 死（小说）
夏 峻
一
灰白色的纸钱，在深秋的西风中，伴随着漫天的落叶，一路飘飞。唢呐手鼓帮弄腮，吹奏出来的音调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催人泪下，给人一种肝胆欲裂的感觉。送葬的队伍拉了好长，孝子们、亲戚们披麻戴孝，个个悲痛欲绝，无不满面戚容。
孙家沟孙春山的老婆和女儿，叫人杀死在自家院里，而且事发三天后才被人发现。这在孙家沟所位于的衡岭塬上，成了人们饭后茶余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在方圆几十里外的村庄，这个消息可以说是不胫而走。
孙家沟在衡岭塬上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乡村，全村二千余口人，从有这个村子开始，没有出现过什么有影响的人物，可谓名不见经传，平常里也是默默无闻。这件带有灭门性质的凶杀案件，使这个地处偏僻的豫西乡村一夜之间被人们所关注。市、县公安部门的警车及其孙家沟所属的镇村领导的公车，塞满了孙春山家所在的那条巷道。孙家沟村以及附近村庄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虽然被警察禁止在现场十几米之外，但是大家的热情空前高涨。
孙春山这位已逾花甲之年的普通豫西农民，这时候的眼泪早已流干，空洞而无神的双目木然地毫无目标地瞪视着，干裂的嘴唇一直在嚅嚅着谁也听不清的言语。人们都说血缘关系至近的亲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另一方在事发后会有一种强烈的心灵感应，这种说法或许是有一定道理的。孙春山在自己的老婆和女儿出事后，就有这种非常敏锐的感应，而这种感应令孙春山坐立不安，心情焦躁万分。当时，孙春山在几百里之外的一个城市打工，鬼使神差地给家里自己的老婆打电话，家里的固定电话一直在响，却没有人接；拨打老婆的手机，手机也是打不通。孙春山那种不祥的感觉更强烈了。他拨打了邻居的手机，请邻居到他老婆肯串门的几家去找，看看老婆有无去这些邻居家聊天，邻居告诉他几家邻居都去了，他老婆没有去过他们家。附近几家邻居的人相约去敲门，没有任何回应；最后大家决定搬来梯子翻墙入院，才发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场面，孙春山的女儿脸伏于地倒在院里，他的老婆仰面倒在地上。人们打开大门，立即拨打120急救电话，120的医生来到后，进行了认真的检查，得出结论二人均已死亡，死亡时间应在三天前。人们大惊失色，一方面紧急向警方报案，另一方面立即给孙春山打电话告知详情。
孙春山真是后悔死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在麦子种上以后，不听妻子的劝告，执意要出外打工，谁知道这一去，和自己的妻女，竟然阴阳两隔，成了永远的诀别，如今即使痛断肝肠，也无法挽回她们娘俩的性命。说千道万，还不是咱农村人贫穷嘛，孙春山与妻子花儿生养了一双儿女，儿子大学本科毕业，应聘在一个二线城市，去年刚结完婚，因为供儿子读了四年大学，又给儿子娶妻成家，孙春山夫妻二人节衣缩食攒下的那一点积蓄，完全花尽不说，还拉下了一屁股的外债。孙春山是一个本分老实的庄稼汉，没有欠过别人的钱，这稍一有点外债，就感到压力如山大，这也是他急着出去打工的原因。这为人处世谁也没有长前后眼，早知道有这档子事，外边就是有金山银山，他也不会去的。
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人一边安慰伤心万分的孙春山，一边对孙春山说道：“我们都理解你老人家的心情，但是一味地伤心流泪，并不解决问题，还是积极配合公安机关，为我们提供有益的破案线索，使凶手早日落网，从而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孙春山使劲抹了一把欲哭无泪的双眼，愤怒地说道：“凶手一定是他，董万坤！”孙春山为何如此肯定地认准凶手就是董万坤？董万坤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还得从孙春山那死去的女儿巧莉说起。
二
人常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祸由。孙春山家里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灭门之祸，对于女儿孙巧莉的婚姻处理不当，是最根本的原因。孙巧莉已经三十岁了，却仍然名花无主养在闺中，在孙家沟村像孙巧莉这样的大龄姑娘，实在是寥寥无几了，但孙巧莉对自己的婚姻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她并无沉鱼落雁之容，也无闭月羞花之貌，只是身材苗条，面容白皙，或许是喜欢化妆的缘故，在同龄的女孩子中算是稍有姿色，而且这也就是在孙家沟这个地方，如果放在人群众多的城市，可能就会很不显眼。孙巧莉却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天生丽质，在个人婚姻问题上挑来拣去，高不成低不就，最终从妙龄女子成为大龄剩女。
孙春山性情忠厚不善言谈，家里的大小事基本上是妻子花儿说了算，对于女儿巧莉的婚姻，孙春山并无什么定见，总的思想是男方只要踏实可靠勤劳肯干，对女儿知疼知热就可以了。这一点他和妻子花儿的观点截然不同，女儿巧莉不在家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为此争论，但最后总是妻子花儿占了上风，时间长了，孙春山就懒得再过问女儿的婚事，一切听凭妻子花儿的意见。
董万坤是女儿巧莉谈的第几个男朋友了，孙春山心里一点也不清楚，这些隐秘只有女儿巧莉和他妻子花儿知道。女儿巧莉的性格仿她母亲，性情急躁，脾气火爆，尤其是发怒的时候，那言语尖刻的连孙春山都难以忍受，巧莉认为父亲孙春山为人太老实，在现今的社会，这种性格的人，常常会受到别人的欺负，这样的思想认识，导致巧莉有什么事，不愿意和父亲孙春山交谈，特别是自己的婚姻大事，总觉得思想反应迟钝言语木纳的父亲，不会给自己什么好的建议，便很少和父亲交换意见，一直到有一天，巧莉把董万坤带回家里，孙春山才知道女儿巧莉的男朋友又更换了。
这个董万坤给孙春山的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小伙子的年龄和女儿差不多，中等身材，慈眉善目，相貌忠厚，人长得结结实实，看得出来是下苦人出身。根据小伙子自己所说的，他的家乡在陕西省的洛南县，洛南县与孙家沟不是一个省份，中间隔了好几重山水，关山阻隔道路遥远，孙春山这一辈子，很少出远门，平生出了一次远门，家里就出了塌天大祸，不过后来孙春山从别人那里打听问，才知道那地方穷山恶水，是国家级的贫困县。小伙子也是个苦命人，自小父母双亡，是姐姐把他拉扯大的，姐姐出嫁到了河南，小伙子也就跟着到了河南，在小秦岭的私人金矿打工，据说手里颇有点积蓄，这大概也是在婚姻问题上十分挑剔的女儿巧莉看中他的原因。从孙春山的第一印象看，他绝不会想到杀害自己妻女的，就是这个和他一样老实巴交的董万坤，可是公安机关最终的调查结果，无情地证实了凶手就是董万坤，他却从心里恨不起来。
蝼蚁尚且贪命，董万坤不痴不傻，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吗？他不知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吗？他杀了自己的女儿孙巧莉，他能逃得了疏而不漏的法网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铤而走险呢？
三
公安机关根据孙春山提供的线索，经过缜密的推理侦察，迅速将侦破目标锁定了董万坤，并且印发了协查通报，张贴在大街小巷，以及董万坤有可能出没的地方。董万坤的下落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关注。这消息董万坤当然很快就获悉了，他犹如惊弓之鸟，恐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董万坤一百个也想不到，他的人生有一天会坠落到这样的地步，他躲在深山沟的荒草丛中，昼伏夜出，寻找点食物果腹。他不敢低估公安机关的破案能力，他心里清楚自己很快就会落入公安的手中，仰望长空他深深地叹息，天地之大竟无他容身之所，悲哀啊！尽管孙巧莉哄骗他在镇上买房子，虽然镇上的房子比市里的便宜了许多，他却仍然花了二十多万，就算这样，孙巧莉悔婚了，房子还是他的，也谈不上什么损失；至于孙巧莉平时从他这里讨要的零花钱，算起来也有好几千了，可是自己已经睡了孙巧莉的女儿之身，两下也算扯平。令董万坤容忍不了的，是他和孙巧莉在订婚的时候，孙巧莉的母亲竟然狮子大张口，索要了十多万元的订婚礼，想到了孙巧莉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乖巧伶俐婉转承欢的情形，董万坤觉得二人还是有一定的感情基础的，而且按照自己的年龄，这样的一份感情也来之不易，十万块钱的订婚礼，在他们当地算得上天价了，为了这份感情，他还是东凑西借，给足了孙巧莉母亲十万元的礼钱。这样一来，董万坤在山上打工积攒下来的，已经完全告尽，然而就在这时候，孙巧莉的母亲又提出了新的要求，说是自己的女儿不能嫁到山上去，董万坤必须在市里买房子，他们才能结婚。市里的房子最少也得四十多万，就算他能够顺利地把镇上的房子处理掉，在市里买房子的缺口，还差二十多万，而这时候的董万坤，已经囊空如洗山穷水尽，且告借无门。难道自己和孙巧莉的婚事真的要吹？董万坤到底有些不甘心，他还在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想着资金的出路，却突然有一天在市里，董万坤发现孙巧莉的身边竟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男子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两人神态亲昵，那男子几乎是拥抱着孙巧莉。董万坤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起来，这算什么，自己这里还在想办法筹备房钱，孙巧莉却另觅新欢，董万坤当时失去了理智，愤怒地冲到二人面前，大声质问孙巧莉，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孙巧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告诉董万坤，他们俩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让董万坤从此以后不要再找她。他妈的，说的比灯草还轻，两个人一年多的情感，中间牵扯了那么多的经济纠纷，就这样说结束就结束了？按当地民间婚俗，如果是男方提出退婚，男方给予女方的礼钱一份不退；倘是女方不愿意了，必须如数退还礼金。其他的都不说了，那十万元的订婚礼，可是一分也不能少的。孙巧莉母女不但悔婚，而且不愿意退还礼金，董万坤多次上门索要，那娘们俩要么是胡搅蛮缠，要么是避而不见。十多万元啊，那可不是一个小数啊，那是他在山上汗摔八瓣的心血。前几天，董万坤最后一次上门，他跟踪了孙巧莉好长时间，在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尾随孙巧莉从市里到家里。孙巧莉没有想到董万坤竟然一直在跟踪她，立即火冒三丈，说起话来言辞尖刻，两个人很快就动起手来，董万坤想到自己钱花了一大堆，结果却是人财两空，不由得恶向胆边生，顺手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铁器，朝着孙巧莉的额头，“咣当”一声打去，孙巧莉没有来得及躲避，大叫一声昏倒在地。花儿看见自己的女儿受伤倒地，立即扑上去拉扯董万坤，董万坤二话不说，又一铁棍子打在花儿头上，花儿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看到倒在地上的母女二人，董万坤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愤怒中竟然失手杀人，心理恐惧万分，逃生的本能使他顾不得二人的死活，拉开铁门趁着夜色遁去。
四
十万元钱，对于一个农村青年，尤其是像董万坤这样的地处偏僻的山里人，更是不可小视的天文数字，怎可说没有就没有了呢！这一点孙春山特别能理解，挣钱不容易啊，当初妻子花儿提出要十万元钱的订婚礼，孙春山就坚决表示反对，孙家沟这个地方民风淳朴，过去的时候男女间订婚，哪有什么彩礼，两个人见个面，双方之间没有意见，彼此交换个信物，婚事就算定下来了。向男方索要订婚礼，是这些年才兴起来的陋风恶习，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敢要现金，就是要一些市场流行的时髦玩意儿，譬如手表啦手机啊什么的，到后来这些东西不行了，必须拿现金，数额由少到多，这种风气愈演愈烈，女孩子们的虚荣心，导致彼此之间喜欢攀比，别的女孩子向婆家索要了什么，其他女孩子立即东施效颦。孙春山是这种恶俗的受害者，儿子结婚的时候，亲家向自己索要的彩礼也是很重的，当时向婆家索要彩礼已经成了农村婚俗的大气候，孙春山一介普通农民，没有力量与这样的社会风俗抗争，因此也只有咬着牙，挖地三尺，才凑够了亲家索要的礼钱。在女儿的婚姻上，孙春山坚持不要彩礼，妻子花儿对他冷嘲热讽，说他觉悟恁高怎不入党，看看村里那家女儿出嫁没有要彩礼，你孙春山装什么积极分子。无可奈何之下，孙春山同意老婆的意见，向董万坤要彩礼，却一再表示数额不要太大。孙春山劝妻子花儿，人家有的要彩礼要的多，是因为对方弟兄几个，所以想利用要彩礼为女儿多争些利益，可董万坤就是个孤儿，你向他要那么多的彩礼，他到处挖借，结婚后还不得女儿来还，婚前少要点，婚后他们的生活负担就轻，董万坤勤劳吃苦，有实干精神，日子不愁过不前去。平心而论，孙春山的这番劝解，是非常中肯的，怎奈一向在家里说一不二的花儿根本听不进孙春山的话。女儿巧莉和董万坤的婚事再次告吹，孙春山气的咆哮如雷，软硬兼施恩威并举，并以女儿已经失身于董万坤为理由，劝女儿从一而终，要是再找婆家，因为失贞，会被后来的丈夫藐视，在家庭中的地位受影响，可谓苦口婆心啦。女儿不但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而且竟嘲笑孙春山思想迂腐，都什么时候了，还给自己的女儿灌输封建社会的“贞节观”。现代社会物质发达经济繁荣，就可以不顾廉耻地乱来，就不要一点最起码的道德约束？从言语上孙春山不是女儿的对手，但却绝不赞同女儿的那套歪理，气急之下一生中第一次打了宝贝女儿一巴掌。算啦，既然不愿意和人家成婚了，就应当按照农村的规矩，把订婚时索要的十万元礼钱如数退还给人家董万坤，妻子和女儿全不理会孙春山的话，就是耍赖不给人家退彩礼。花儿啊，你这个糊涂而贪财的老太太，是你的贪婪断送了你和女儿的性命，难道你们母女二人两条性命就值那么一点钱吗？
五
按照民间传说，人死后入土第三天，灵魂到达“望乡台”，这是死者灵魂最后一次看到家乡的地方，生离死别的悲伤之情，在这个地方得到了充分的发泄。花儿已经六十多岁了，按孙家沟当地的规矩，可以算作“老丧”了，村人依照传统，在孙春山的“责任田”里挖墓下葬。
花儿下葬后的第三天晚上，悲痛欲绝的孙春山，在周围亲人邻舍们的劝说下，终于闭上眼睛睡了一觉，然而就是这一觉，却使孙春山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因为在睡梦中孙春山见到了自己死去的妻子和女儿。
那就是传说中的“望乡台”吧，虚无缥缈烟雾缭绕，震耳欲聋的哭声，一阵阵传来，撕裂着人们的心肺。一会儿，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这个身影怎么如此熟悉，当女人抬起头来的时候，孙春山惊讶地看到那女人竟是自己的妻子花儿，花儿的面容痛苦地扭曲着，七窍流血，这一定是花儿当时死去的面容，孙春山得知消息，从几百里外赶回来见到的花儿和女儿巧莉，已经是经过公安法医整容的遗体，因此孙春山并没有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巧莉她爸，这是你我夫妻二人，今生今世最后的一次相见，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我知道你也一样，但是你还是听我说吧！事至今日，悔恨的眼泪，只能往肚里咽了，事实证明，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你的意见是正确的，要是当初我们娘俩尊重的你的意见，能把你的话听得进去，怎有如此的悲剧啊，世上没有后悔药呀！巧莉她爸，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你怨恨的对，是我的贪心和私欲，毁了咱们的家啊，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谁叫咱们贫穷，谁叫咱们没钱？你还记得吗？为了给儿子结婚，咱们借了亲戚邻居多少人的钱，看了多少人的冷眼？不说别人，就是咱的本家哥哥，因为借的钱不能及时偿还，人家是怎样对咱打骂，甚至敢于将刀子从咱背后捅进去。他还是咱的哥哥吗？他为什么敢于那样肆无忌惮？不就是因为他有钱吗？事后咱们为什么忍气吞声，不敢就此事和他对薄公堂诉诸法律，不就是因为咱欠了人家的钱吗？今生今世咱对不起万坤这娃，贪心和私欲不但毁了咱们的家，而且也毁了万坤娃的一生，想起来娃比咱更可怜，钱财花了一大截子，媳妇没有讨上，还要背负杀人犯的名声，娃真是亏死了！但你告诉万坤，也不要一味地埋怨咱，这是世事发展到这一步了，大气候是这样的嘛，要想不叫更多的像万坤这样的娃儿落到如此境地，必须有人出手改变这种社会风俗，不然还会有更多的家庭遭遇我们这样的悲剧，还会有更多的娃儿步万坤的后尘！”
花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善解人意？她怎么会讲出这样一番道理？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这样的道理为什么不在生前弄明白，非要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能清楚？花儿说的有道理，是得有人出手整治这种邪恶的社会风俗了，不然还会有更多的家庭遭遇他孙春山这样的家破人亡的悲剧；还会有更多个像董万坤这样的年轻人，会人财两空铤而走险成为杀人犯？
谁来挽救我们的家庭？谁来拯救我们的孩子？
六
花儿似乎言犹未尽，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但身边的鬼卒，却容不得她多说，推推搡搡，好像还大声呵斥着。哎，人死后的情景就是这个样子，生前在世争强要胜的花儿，到了这个时候，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满面忧伤地朝着家乡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很不情愿地被那些小鬼推走了。紧接着出来的，便是女儿巧莉了，巧莉的太阳穴有一个窟窿，那可能就是董万坤置伤的。巧莉对着自己的父亲孙春山大声哭喊着：“爸，爸啊，我是你的女儿巧莉，不肖女儿给爸惹祸了，可是爸啊，这也是我不情愿的，请你原谅女儿吧！”
哎，女儿啊，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的宝贝女儿啊，只是我们父女二人再也无法相见了，你知道爸的心里多么忧伤啊，这样的情形，你不愿意，爸也不愿意啊，可是这无情的现实，谁又能挽回呢？！
“爸，今世女儿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只是惹你生气，说实话，女儿从前在心里看不起爸，觉得爸你太老实，在现今的社会里，像爸这样的人，只会被人轻看受人欺负，所以有什么事，我也不愿意和爸商量，我要是能听从你老人家的话，不和我妈一起给万坤要那么多的彩礼，而且在感情上专一，即使悔婚了，也能及时退赔人家的彩礼，哪里来这塌天之祸啊！爸，女儿已经知错了，可是大错酿成，谁能有回天之力，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呢？人常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意思就是女儿是上苍专门赐给父亲的贴心人，但是女儿却没有给爸应有的关爱和温馨，今生今世带给爸爸的，只有无穷的伤痛和不尽的耻辱。爸，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再作你的女儿，把今生今世对你的亏欠都弥补上！”
“爸，不要怨恨万坤，万坤也是受害者，咱们都是社会上陋风恶习的受害者，特别是万坤，其实是女儿把人家万坤给坑了，咱们家对不起人家万坤。在和万坤交往的那段日子，我对他有所了解，他也是一个苦命的人，父母早亡，他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子，因为家贫一直成不了婚，和姐姐一起来到河南以后，在秦岭山中，给人家私营金矿的矿主下矿采金，那可是吃的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时刻将命提在手里，好不容易赚了点钱，经人介绍我们相识，我看得出来万坤非常地爱我，而且我也觉得万坤为人实在，最开始我们是真诚相处的，甚至我也将我的身子给了他，我原想着我们会最终走到一起的，但是我在受到一位闺蜜的邀请，到她新婚的家里走了一趟后，看到她那在市区的四居室的房屋，全现代化的家具，豪华的装饰，我一下子感到了差距。爸知道女儿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什么事情都不想落在人后，我不想长期住在山区，后悔了和万坤的相识，也无视了万坤对我的恩爱，有意提出要他在市区买房。就在万坤正在筹措款项期间，我却意外结识了一位特别有钱的男友，也是万坤那天在街上所碰见的，他满口答应为我在街里购置房屋，女儿的虚荣心导致女儿移情别恋，负了万坤的一片真情，而且后来一直耍赖，拒不退还那十万元钱的彩礼，并对前来索赔的万坤恶言相向，这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事至如今，女儿求爸，即或是公安局破案抓获了万坤，咱也不予起诉，给万坤留一条活路吧，他们家就是他一个男娃，他的命没了，他们家就绝户了，这也算是女儿今世对爸的一个唯一的请求，这样女儿的良心或许稍得安慰，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算积了点阴德，可以祈求阎王爷，少受些皮肉之苦！”
这是自己的女儿巧莉说的话吗？在孙春山的印象中，女儿巧莉是一个性情刁钻古怪言语刻薄的人，不要说对别人，就是对孙春山，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有时候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带棍不假颜色，一场变故，真的让这母女俩，都改变了性情？但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倘若她们还在生前，能对人生和社会有这番认识，又怎会有如此惨绝人寰的悲剧？
七
市公安局的办案效率的确很高，在孙春山提供了董万坤犯罪嫌疑人的线索以后，在报案后四十八个小时之内，抓获了此案的犯罪嫌疑人董万坤，穷途末路的董万坤，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交待了整个的作案细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人，带着董万坤到作案现场，指认当时作案的情形。
孙家沟全村的人又一次沸腾起来，四邻八舍十里八村的人都赶了来，争相观看董万坤是一个怎样的青面獠牙相貌狰狞的恶人，竟然能干出这样的惊天大案！
警车停稳，董万坤的双手被反铐着，从车上跳了下来，刑警大队的人一边押解着董万坤，一边小心翼翼地防范着情绪激动的村民，会突然对董万坤进行人身攻击。当人们终于看清了董万坤的真实面目后，许多人禁止不住感慨万分：
“哎呀，这么年轻，挺耐看的娃，可惜了！”
“作孽啊，两条人命，死刑，没的逃了！”
“小小年纪，心恁狠，也下得去手，就该枪毙，死有余辜！”
“谁有头发愿意装秃子，这也是没有办法了，谁不逼到极处，谁会这样不要命！”
“是啊，巧莉那女娃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现场指认以后，刑警大队的人要将犯人押回，刑警队长找到了孙春山，说道：“感谢大叔对我们破案工作的支持，这个案子到现在已经完全告破，我们侦破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下面我们要将案件移交到检察院，提请检察院对案犯实施批捕，大叔是当事人，有什么要求，我们会一并转给检察部门！”
孙春山这个时候就想到了女儿巧莉梦中对他的请求，心想就满足女儿的愿望吧，让女儿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得以安息，因此便对刑警队的人说道：“感谢公安局的干警们迅速侦破案件，事已至此，我别无他求，只求你们对万坤这娃儿，在量刑处罚的时候，尽可能的从宽处理，无论如何给娃留一条命！”
刑警队的人感到吃惊：“大叔，这可是杀害你妻子和女儿的凶犯，他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怎么倒为他求起情来？”
孙春山感慨万分地说：“我知道，但是在这一切的事情里，是我们对不起娃儿，是我们无理在先，董万坤是迫不得已，反正这个案子，我们是不准备起诉了，至于政府方面怎么处理，我们没有权力干预，只是请最终量刑的时候，考虑我们所说的！”
孙春山和刑警大队的人谈论这事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董万坤，董万坤蹲在一边，他本来心如死灰，只求速死，现场人们的议论，他句句入耳，却没有任何反应，可是当孙春山向刑警大队的人为他求情时，不仅刑警大队的人对孙春山的作为感到不解，就连董万坤也不明白这个昔日他曾经万分敬重的“准泰山”，何以会发出这样的请求，但无论怎样他都要对孙春山的这番好意表示感谢。董万坤“咕咚”一声跪在孙春山面前，流着泪说道：“叔，我不是人，是个畜生，我不该杀了婶和巧莉，我愿意一死为他们偿命！”
孙春山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了一下董万坤的头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这件事不怨你，是你婶和巧莉逼的，我一直反对他们的作为，她们娘俩要是听我的话，何以会如此啊？他们已经懊悔了，前天晚上娘俩给我惊梦了，巧莉让我为你求情，请求公安留你一命！”
董万坤听了孙春山的话，面孔表情极为痛苦，他的头在地上叩的咚咚响，嘴里只说了一句话：“巧莉啊，你的情分，我董万坤只有来世报答了！”
八
按照当地的民俗，孙春山的妻子已经过了六十岁，可以当老丧入葬，而巧莉没有出嫁，在村人的眼中，应该还是姑娘之身，如何处理后事，颇令人们伤神。就在这时候，有好事之人，给孙春山带来一个信息，与衡岭塬对面铁岭塬，有一户人家的儿子，也是抗拒家人对自己婚姻的蛮横干涉，跳到市区的金水湖里自杀而亡，包括巧莉在内的这种死亡，属于不正常死亡，人们把这种死亡叫“凶死”。两个人生前都未婚，便建议两人死后结为“鬼亲”，让两人死后有个美满的结局。
孙春山自然乐意接受这个建议，双方家长很快见了面，并迅速谈妥了此事。孙春山在孙家沟本家族的人，给孙春山出主意，让孙春山给对方要一万元的移尸费，而且对方知道这个意思后，也非常愿意出钱，孙春山却一口回绝了。
家族里的人非常不理解孙春山的作法，对孙春山的行为提出质疑，孙春山却心地坦荡地说：“花儿和巧莉生前要是听我的话，不给人家董万坤要那么多的彩礼，或者在悔婚后，十分利索地把彩礼退赔给人家，会闯这么大的祸吗？他娘俩就是钻在钱眼里了，是贪心害了他们的命！这索要巨额彩礼的陋风恶习，还在我们这里弥漫，大有兴盛之势，这种风气不刹住，还不知道将来有多少家庭和娃儿会继续受害，我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没有什么其他的本事，花儿娘俩在的时候，也轮不着我当家，她们都不在了，在这件事上，我就当一回家，这钱我们不能要，我们两个大活人都没有了，要那么多钱干啥，在与陋风恶习开战上，我孙春山愿意做个先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