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口肥猪过大年
我小的时候,为了吃肉,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喂猪。
每家院子里一个猪圈,窗根沿儿底下一年四季堆着喂猪菜。有从野地里拔回来的灰菜,也有从菜地里拾掇回来的各种各样的菜帮子菜叶子。喂猪也很有讲究,要想让猪吃了上膘,就得用一口大锅,把喂猪菜给煮熟了。到了秋天,煮的东西就丰富多了。有人不吃的小土豆、小萝卜,有队里分回来的糖菜皮,还有自家磨完山药粉子剩下的废渣。喂的时候,得在这些副食品里拌上诸如麸皮、玉茭面之类的“打干”,给猪增加营养,以便年下能杀出叫人咂舌的分量来。
后来时兴添喂酒厂做酒后剩下的酒糊糊。因为这是经过发酵的纯粮制品,所以被公认是比任何“打干”都长肉的好东西。但这个东西也很不容易得到。一般是每天中午吃过饭,队里拉酒糊糊的毛驴车才在人们眺望的目光中,从村西头不紧不慢地往饲养院这边走来。那时,我也在等待的队伍当中,手里捏着一张花钱从会计那里买来的酒糊糊票,脚边是一个膝盖高的铁桶。
干啥都是越干越有经验,打酒糊糊也是。开始的几天,人们都很自觉,按先来后到,规规矩矩用脚踢着铁桶往前挪动。但没几天大家就发现,驴车上那一罐酒糊糊不仅有点供不应求,而且经过在路上几个小时的慢慢沉淀,稠的都落了底儿,而那个铁皮罐的出口,又毫无疑问地在最下面。所以,前头把稠的咕嘟嘟冒完,后面的铁桶接到的,就只剩冒着酒腥气的稀汤寡水了。这样,就有人心里不平衡,排在后面的我,心里也一样很不平衡。凭啥呀,花一样的钱,东西却有着天壤之别。于是,为了抢到一桶酒糊糊,并且还是稠的,无序的拥挤便出现了。管你排不排队,车来了,还没等赶车的人把绑着的黑胶皮管子解开,人就领导着各自手里的铁桶蜂拥而上了。那个场面很火爆,推推嚷嚷,叮叮咣咣,不像抢猪食,像抢金条,像群殴。我当年也跟个小圣斗士似得,拎着桶夹在一群婶子大叔当中,一番勇往直前的瞎挤硬撞,竟然也闹到一桶稠的。在大人们羡慕的眼光里,带着浑身酸腐气,我和妹妹用棍子抬着战利品往家走。回去也忘不了来一通自我吹嘘,感觉自己为年猪做出了无可估量的伟大贡献。
冬天猪的主食,是糖菜渣子。拉糖菜渣子也很麻烦,有时我爸在糖厂要顶风冒雪排两天队,才能拉回来。后来我从书本上得知,那玩意儿是哄肚皮的东西,没什么营养。三年自然灾害时供人吃,吃的人越来越瘦。如果硬要说胖了,那就是浮肿。所以这个东西喂猪,同样是需要加很多“打干”的。我现在一想起那时冬天喂猪,鼻孔里马上就会灌满用火炉煮糖菜渣子和刷锅水那种熟悉而又亲切、但又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热烘烘的杂和味。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我们家喂猪就省事多了。那时我爸已调入刚刚建成不久的乳品厂。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冷罐车,所以到了夏天,牛奶从乡下的奶站收回城里,很容易整车坏掉。看着一车车被顺着地沟倒掉的好东西,我爸回家一说,我妈就有了主意。她边收拾大大小小的各种铁桶,边吩咐我去借排子车。到了厂里,我们只舀奶罐上头漂浮着的油脂和干物质,回来喂给圈里的两口猪,香的它们只顾腾腾的吃,连哼哼一声都顾不上。到了秋后,先赶出一口卖给供销社换钱;另一口,每天给它喂一铜瓢奶粉车间扫回来的废渣,等数九天的时候杀了啃骨头吃肉。那不仅是过年的支柱,更是我们一家人多半年的油水。
腊月里,闲了一年的杀猪匠忽然成了村子里头的重要的人物,东家请,西家叫,必要时还得分时段预约,简直忙的不亦乐乎。杀猪这一天,猪还在圈里发愣的时候,心急的主人早已把凉房里的煺猪水烧得翻起了热浪。可怜的猪被来帮忙的几个大汉摁倒在地,本想多哼哼几声,结果是匠人的手艺太过了得,不偏不倚,不深不浅,一刀扎下去,立马就送它上了西天。接着,众人一起使劲,把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扔到了煺猪案上。
杀猪匠先在挨他的那条猪后腿的小腿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把一根细钢精棍儿从那个口子慢慢捅进去,并顺着猪的表皮来来回回地捅上几下;接着,他一只手握着猪腿,另一只手拽着划开的皮,把嘴捂到口子上。只见杀猪匠鼓腮瞪眼,双腿微叉,屁股稍稍撅起,一口接一口地往里吹气。在孩子们的一片惊讶声中,那猪眼见得就膀大腰圆偧[zhā]起了四条腿。
好了,开水煺毛,檐下吊梯,浮石打磨,斩去头蹄,开膛破肚,清除内脏,最后一项,是分扇剔骨。至此,一口年猪已被成功的大卸了八块儿。这个时候,香飘四溢的槽头肉烩酸菜正好上桌,这是杀猪菜,烩好了,派孩子们去给四邻好友都烫嘴烫嘴的送上一大碗,以图共同分享杀猪的快乐。炕上,满满一桌子人嚼着一寸来长的大肉片子,推杯换盏,庆祝杀年猪圆满结束。当然,师傅酒足饭饱后,还会笑纳东家奉上的一块几斤重的新鲜猪肉,那是他忙碌半天应得的酬劳。
年猪杀好,最先被消灭掉的是头蹄下水和猪血灌肠。肉呢,要冻在凉房里等过年的时侯才能放开肚子吃。记得住在我们家房后的五哥,一杀完年猪,就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抹出一个光溜溜的椭圆形小泥堡来,里面藏着的,当然是怕被贼偷去的两扇猪肉。那会儿村子里很少有人家安大门,几乎都是敞门入场,来回窜门子特方便。这一点被贼发现后,腊月里丢肉就成了家常便饭。有的是夜里凉房被盗,有的则是为了冻得快,好早点放到缸里,就先摆在条盘上放到院子里去速冻,结果没等冻好,早被毛贼端走去过年了。
后来贼们还来端过粉条、馍馍、菜蛋蛋、肉蛋蛋。我们家的肉也是这样丢的。我妈说,那天把肉冻到院子里后,因为她和我爸要忙别的营生,就和我爷爷说,您记得看着外头,别让猫把肉拉走。可我爷爷的警惕性一点儿也不高,他老人家看着看着,不由得就打起了瞌睡。等他被自己的一个长呼噜叫醒,我们家的肉,早被那挨千刀的施了挪移大法,连根猪毛都没给剩下。
但也有运气不好的,辛辛苦苦喂了一年,杀倒一看,坏了,是米芯(囊虫病)猪,也就是豆猪。米芯肉是不能吃的,吃了人就会得寄生虫病,危害健康乃至生命。我们家喂出来的猪都很够意思,从不得病,所以我们年年有肉吃。但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大奶奶就很不走运,我八九岁的时候,她就杀出一口米芯猪来。那个时候人们生活不好,所以本该挖坑埋掉的肉,却都被村子里没能力养猪的老年人便宜买走解馋去了。他们说,反正我们离死也不远了,没等病发作,我们早被装了棺材。杀猪那天大奶奶也照例做了槽头肉烩酸菜,但我妈瞪着眼警告我们说,再馋,也不许吃!
腊月后半月,做年货的高峰期就到了。这可是孩子们犒劳肚皮的好时候。炼油、煮骨头、烧肉、炸丸子,那下角料吃的,一个个红光满面,机灵的满院子撒欢儿。到了正月里,亲朋好友来拜年,蒸锅一揭,扒肉条、炖猪肉、红烧排骨,还有浇了芡汁儿的核桃丸子,这四大盘硬菜往桌子上一摆拉,那真叫一个排场。
一年又一年,杀口肥猪来过年,那是多美的事儿啊。
关于作者:
高雁萍,专栏作家,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百万字作品见《中国诗歌》《散文诗》《草原》《散文选刊》《西部散文家》《中国文学》《人民日报》《大公报》《人民日报 · 海外版》《工人日报》《羊城晚报》《内蒙古日报》《北方新报》《呼和浩特日报》《内蒙古旅游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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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高雁萍公众号,作者:高雁萍
编辑:杨阳、王淑琪
校对:李荣、白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