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龚鹏程之经学思想
本文作者:
简逸光-福建师范大学经学研究所副教授
近来有以「当代孔孟」来描述龚鹏程先生的称号,此乃从「天下第一才子」之后又衍出新的文化符号。就儒者而言,能与孔、孟相称,已然是最高的评价,此后龚先生若更有一番事业,究竟还有甚么符号能够相称?当然这个问题还会涉及龚先生认为孔子是其生命的目标,还是超越的对象?我的论文先讨论龚鹏程先生经学思想,透过龚鹏程先生的经学事业与著作,说明其经学思想如何贯串生命整体。
「经学」,传统以圣贤所著,或与圣贤所传为限,主要以十三经为范畴,后世研习经典学问,或有新意,则以注疏、著述见世,未再有经。而近代所论经学,未尝以述万世经典而书,仅以研究经学为主,既然是研究,就是仍在阅读理解古人作经、注经之意,光是这点,即众说纷纭,彷佛谁也永远读不懂读不明白,所以研究者或以「孔子的仁」、「孟子的心」、「荀子的礼」为题论之,以偏概全,或仅以一篇论文处理单一问题。这样怎么可能通达圣人?
既已读经,当然是通读全书,综览全局,能明白此书此人此理,而后知道一时代人有一时代的关怀与相应方法,此谓实在之学问,经学如此,文学、史学、子学,莫不如此。但今人是否有能通达圣人、并生命与学问合一的人呢?据知龚先生是一位。其曾说:「当代唯我能真知三教。」
龚鹏程先生学问渊博,生命在学问与处世中融合无二,故其经学之学,无法依学究内著书立说论之,他的经学思想有着更大的复杂性,例如其今天谈六经皆文,明天谈经世致用,后天谈性与天道,他日又论注疏之学,接下去又讲国学入门,千变万化,莫一是衷。藉由其提示认识古圣贤之法,方知要阐述龚鹏程先生的思想,需从全面整体的观照,才可能趋近。论文试论在这样千变中,有不离其变的思想与经学相关这部分,进一步讨论这样的经学思想在现在这个当下时代具有甚么特别意义,或后世将如何看待此时龚先生的经学成就。
龚鹏程先生主编《读经有什么用》丛书
经学的来处,源自孔子,能与这个根源相应,发展出来的生命才是一贯的。
「孔子」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个文化符码,代表着文明、文化与复礼兴教的象征。「孔子」在意义上超过历史上的「真实孔子」,但反过来说,这些都是从孔子开展出来,都是孔子的一部分。因此历来的人都超越不了孔子,即孔子有一个超越的精神文明在平易近人中离人类非常遥远,这种认识是很难被了解的,龚鹏程先生说过一般人对孔子的「认识」,他说:「你跟孔子的距离是火星跟地球的距离呀,开什么玩笑,人家讲什么你都听不懂!还精华糟粕呢!学问的事,是唯佛能知佛、唯菩萨能知菩萨的,和别人不是一个境界,人家讲话你就连听都听不懂。现代人站在一个现代虚妄的进化高峰上,读古人的书,像改小学生的作业一样,这个地方叉叉,这个地方还可以。书不是这样读的,你只有真正能够了解人家在说什么,你才能受益。而要了解大圣哲却是很难的,要花很多气力。」这似乎表示龚先生是懂孔子的。
龚先生有说明过方法,云所谓读书,泛泛浏览固然也有若干好处,所谓「多识前言往行,以自畜其德」。然而,真正最能受益的,恐怕还是选读一本学者、思想家、文学家的集子。对这些与你相似或相异的生命进行探索,看他如何思考、如何生活、如何发现问题、如何解决问题,观察他思想与生命的发展、成长和转变。陪着他一道去探询生命的课题,处理与外界的关系,寻找解答的方式。这样,等于我们从内在重新经验了一位大学者大思想家或文学家的经历,借着他们,提升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内涵,发掘了自我的感性探索与知性反省,并蕴涵了超越他们的可能。
且说只有最根本的才要背,那是要真正刻在心板上,种一棵苗子植在你心田上,将来让你这个人可以撑得住的。
我想在许多时候,能陪伴龚先生左右、知者惜者,莫过于孔子吧!而这位能一路相引的人,正是龚先生早在心中为他留下一个坚固不移的位置。
有问在事务繁忙的情况下,龚先生是怎样兼顾做学问的?龚先生答:「我不是兼顾做学问的,我只做学问。学与思、知与行,是一体的。例如我做过出版,其经验与思考就令我发展出『出版学』,创办了国内第一个这样的学科。经历滋养着学问、学问实践为事业。生命的历程、生活的经验、社会的活动,无一不与学思搅和在一起。所以我的学问是活的,书比只在书斋里的人写得多、领域也比只在书斋学院里的人广。因为生活世界实在太广大了。」由是,过去研究一个人的经学思想,通常是从著作中去发现,而龚先生的经学思想却得从经学著述与经学实践二者一起阐述。
1、流变的经学观
龚先生说:我读经,以悠游博涉为主,认为经书是传统中国人的基本文化滋养,故经典本身固须考论,经典作为文化土壤,它滋养生成了什么也很重要,应予关注。
其对经学的想法是历史性的,但是是不一样的历史。指的历史性,重点在于流变,是太史公云述史所以究古今之变的那种历史性。故认为经之本义正解未必重要,亦未必知,或者根本就觉得那些未必可知。因为慕道向义之人,累代不绝,各自读经,各自领受。饮河满腹,巢林一枝,随分契会,遂皆欢喜赞叹而去。其说经也,亦自道其理会耳。一时有一时之感会,一地有一地之受用,治经学史者,故宜观其异同而审其流变焉。
且认为经学在每个时代都是活的,每个时代的经学都是该时代人「适今」的结果。及对历史的诠释,与他们面对时代的行动,乃是合为一体的。故今日治经读经,不纯是学究或考古,而是与存活在当代的生命相鼓荡,以激扬生发出一些东西,来面对时代的。
2、六经皆文的经学观
龚先生提出上古文道合一,从本原上说六经皆文。中世则是文与道分的时代,但有唐代儒者想结合文与道的努力,使得宋元明清科举考试均采用了以文章来阐述经义的型态,也使文学写作以六经为典范;同时,以读经为阅读之基本模型而发展出来的读法、条例,也成为一般文学审美阅读的基本方法。二者的关系是相辅相成,文学解读经学,经学深化文学,文学开拓经学,经学变化文学。
3、经学为中国主干的经学观
经学是著作由一般书籍逐渐被推尊而崇高化,以至成为经典,这个过程,称为经典化。也就是说,经典之所以为经典,一方面是经典本身的原因,因为它具有真理,是以启发后人,故为人所尊崇,视为恒经,乃不刊之宏论。另一方面,它也形成于盛典崇拜之中。
在中国是以儒家经典为主干。经学的范围是国家定的,考试制度促进了经学的统一,这种统一,主要是政治力量的操作。
经典代表常道,也代表正道。经代表着综合的知识、最高的价值、意义的来源。经典作为一切人文知识之基础或根源,在此小有差讹,整个世界就都不同了,绝对不能稍有轻忽。
龚先生说:「儒家在今天最大的价值是重新改造现代社会。」话虽不错,但怎么做?一般人仍不知所然。故龚先生有具体实践可供社会参考,其云:「文化衰乱至此,理当全面拯救,但我个人心力有限,只能做几点。一是阐释,对传统文脉,如儒、道、佛、文、侠等等的重新疏理,以扭转近世之误解、错解、乱解。这就很费劲啦,须有扎实的研究及入乎其内的体察,我为此已写了几千万字。二是传播,向社会讲明正学。这就需改革教育体制、恢复民间讲学、结合现代媒体。这方面,我也做了些,大学就办了好几所,书院也有好几家。三是再生,让传统焕发新活力,重新生长起来。再生分两部分,一是物质性遗存(如古迹与历史建筑等)的复建和活化,例如台北林语堂故居、都江堰文庙、山东邹城孟庙、杭州马一浮纪念馆等等,恢复其教育、文化、祭祀功能,不再只是古董或废墟。二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推广。这还涉及一般所谓的『小传统』,须使之与传统的主脉连结起来,不只是民俗技艺而已。同时亦须与现代生活连结起来,不仅是保存而已。例如传统的礼乐、祭祀、诗文,便应复兴且介入现代生活。」
从此可看到龚先生效法孔子,教学、从政、流浪、著述。且不仅于经学进行研究有所著述,更难的是其有实践。在实践致用中,皆以经学思想为其根源。略举几项,藉以说明:
1、办有传统书院精神的大学
龚鹏程先生曾在台湾办过南华大学、佛光大学,自创校初,一手擘划,将其对传统书院的理想,在现代大学中延续书院的精神。之后创办龚鹏程国学院、都江堰国学院、马一浮纪念馆等,无一不是把中国传统儒学的书院精神,灌注到新体制之中,使其复活。例如最先办南华大学的时候,学生是不收费的。为什么?龚先生说:古代的书院就不收费啊。学生「千里裹粮从师」,书院不但不收费,还发给膏火钱,就是说晚上读书点油灯,给你发买油的钱。给一点生活津贴,让你安心读书。现在资本主义社会讲究「使用者付费」,而其提倡的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乘凉的人并不需要给种树的人付费。但我们为什么要种树呢?因为这是我们对环境的责任。「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本身是我们对后代的责任,怎么能跟学生收钱呢?
尤其,龚先生办书院或办大学,都重视学生的知、行,因此设计课程颇不同于制式的学校教育,如教古琴课,即呈现学习知识可以很认真、很深入,并兼顾活泼与快乐的方式。
其云:一般教古琴就是教你怎么弹,而我直接带学生到木器厂去,找人讲解各种木头的特性。再回学校把古代的琴图讲给学生,解释琴的形制、演变,让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样子。然后再到木器厂去,跟师傅合作,按照那个样子打出来。学生要学习锯木头,还要刨光,打磨,合板,上漆。上完漆,还要绷弦、调音。等这些工序全部弄完,大半年已经过去了。做完后每个人还要给琴取一个名字,什么春波、一声雷、半天云等等,我用书法替他们写出来,让刻工给刻上去。琴做得不伦不类,但学生自己做的,每个人都宝贝得不得了。最后老师才开始教一些基本的指法,练一些曲子。整整一年下来,也就会弹一两首基本的曲子而已。但是,通过这个过程,学生对琴和琴文化已经烂熟了。该看的文献都看过了,怎样做琴全操练过了。
又如带着学生玩诗钟、办成年礼、成立雅乐团。此无不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此真是将经学思想的原貌活活泼泼的呈显。
2、著述以传道授业解惑
龚鹏程先生曾为喜好修行者,揭示「儒家修证法要」。因常人修行,往往不得其法,不明正邪,为防有心修行却无法辨别门路的人被坊间各种讲修练的人骗了,故以经学内可作修身养性的内容,以完整且有系统的次第加以解说,供人修习。其云这套方法也不是自创的,乃是《大学》早已讲过的儒门证修法。龚先生述而不作,且依之修行有年,深感得力,故愿与众分享。此亦可见龚先生借着述以传道、授业、济世之一端。
其示:「儒家所讲的知止,非此意。止字兼有趾与止二义,相反而相生。趾表示走动,止意谓到达。『邦畿千里,维民所止』的止偏于走动义;『缗蛮黄鸟,止于丘隅』的止就偏于到达并停留义。所以止于至善、止于仁慈孝敬信等,是说人应朝此目标力行之,最终到达那里并停留在那里。由于人须不断朝此目标前进,故知止便蕴含了人应不懈努力之意,后文引诗书论之,即由于此,说:『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有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一个人若立志做大人,就要用尽一切力气、一切方法,努力为之,日新其业,于穆不已,故曰无所不用其极,是要勇猛精进的。儒家知止,则是刚健的,如《易经》干卦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干干,夕惕若厉』,具积极实践义,故可以与天地合其德。」
又云:「颐养之法,关键在节。节饮食之节、动息节宣之节,都是这个节字。这个节,一般都解作节制,意思固然不差,但会令人想到克制、压抑、束缚那一面去,那可就勉强了。节不是这样的,乃是调节之节。如四时节气,随天运化,莫不自然。凡人久立者伤骨,久坐者伤肉,久行者伤筋,久寝者伤气,一动必节之以一静,一劳必调之以一息,刻厉时节之以纡徐,懈怠时振之以激昂,言语饮食,乃至威仪行止,莫不如是。一身而具四时之气,节以养之,驯至最后皆能『发而中节』,那就成就了。《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是先天之性,和是后天修达的境界。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所得者何?即此安和之境也。」
此法源于儒家经典,也是龚先生平时密行存养之用,故在修身一路,是以经学思想贯通,知行相合。
龚鹏程先生书法《爱人以德,缘督为经》
3、恢复古礼祭祀
近年来各地孔庙恢复祭祀,却不得法,龚先生以符合传统祭孔仪式为之恢复古礼进行祭祀活动。并且不厌的阐述仪式背后的意义。例如为二○一三年都江堰文庙秋季祭孔大典仪程,将之礼生、祭物、种类、规矩,一一条理整肃。不明白的人以为此乃绝学,明白的人又不愿意花时间将文献上的文字付诸实现,或许也无此机缘,故成事者,乃天时、地利、人和皆须配合,岂是易事,谓之绝学亦无不可。
在实践中通过习礼、演礼,将礼在历史上所蕴含的文化意义,浸润入心,使人从生命的内在形成改变。龚先生提到:礼本身就是对自然生命的人文梳理,所以虽然仍是一天廿四小时,仍是日出日落。但元旦、中秋、清明、端午这些日子就会与平常时日不同,显得特别有意义。这一天都有相应的礼俗,靠着这些礼仪,才能让这一天与其他日子区隔开来,而豁显其义,予人体会之。同样的,生命礼仪也与节日一样,结婚的意义要靠婚礼的仪节来点明,丧礼、祭礼的意义要依丧、祭的仪式来表现,使那一天那一刻显得特别不同。人都在生老病死、岁月流转中过着,一天又一天,若没有这些节日与生命礼仪,生命便平淡而无波澜,且亦无法体会或咀嚼生老病死和岁月生涯。所以人是透过礼乐才能让自己的人文意识苏醒并深化的。希望藉由礼乐的传习,从根源处改善这一系列道德文明的问题。礼乐传习旨在传播中国传统的礼乐文明,塑造一个浓厚的礼乐文化氛围。
目前四川成都都江堰孔庙,就是一个试点。除了博物馆形态的展示功能、岁时祭飨的礼仪功能外,龚先生认为有两点较为特殊,一是文化活动总摄于六艺,二是重新恢复孔庙的讲学教育功能。文化活动总摄于六艺,是避免使孔庙成为县市文化中心,与一般性文化活动相殽,专注于圣门礼乐。这其中,恢复并演示古代婚礼、冠礼、乡饮酒礼、射礼、祭礼、雅乐、佾舞,全面开展六艺之教,且寓教于乐,乃是一般孔庙做不到的。至于恢复孔庙讲学教育功能,则是在其中成立都江堰国学院。而这个机制乃是可以复制的,都江堰既做得成,天下那么多孔庙,岂不也都可以改造、值得改造吗?将来天下孔庙若都能成为社会的文化光源,那又是什么景象?这就是龚先生的愿望!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最终要人具备知仁、行礼、达乐,整个人的提升,但若未经过礼乐之熏陶、存养,人的仁又如何彰显。是以透过礼乐的演习,将内心的「敬」与「仁」得以发现,最终心性合一。而龚先生透过古礼的恢复,让今人有认识礼乐文化的机会。
4、参与社会公益
龚鹏程先生有两个董事身分:爱盲文教基金会董事、贤志文教基金会董事。
爱盲文教基金会是为协助视障者在社会得到应有的权益,进而拥有较好的生活环境。是以促进视障者在障碍情境中获得平等参与社会的机会、为视障者争取平等权益与福利、倡导视障者全方位学习、终身学习活动,为视障者建立「无障碍的生活环境」、培养视障者独立自主的人格,摆脱受济弱势与依赖形象等等而努力。
贤志文教基金会则是结合民间力量,协助或照顾社会弱势族群。2015年起,贤志基金会更与台湾关怀社会公益服务协会、台湾原住民族文化推广协会紧密携手,合作推动社会公益及照顾社会弱势族群活动。这样的基金会是以关怀社会为基础,本着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之善心,结合各级政府单位与民间团体之社会力量来为弱势族群发声。服务对象为原住民、儿童、妇女、老人等弱势族群,次要任务则包含推动成人教育、终身学习、文化活动、文艺活动、观光休闲活动及青少年文教活动等教育倡导,为非营利目的之社会公益团体。
此类身分或许常人会云,这就是做善事,与经学思想有何关系?然而行善事也有不同的动机与目的,或为博声名,或谓积福德。但龚先生看似未为何而求,故如儒家所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以亲亲而仁民之精神,尽一己之长才,协助这些基金会提供一些方向与构想建议。此亦实践中根源儒家精神的表现。
龚先生说过,要探究一个人的学问,需全方面的了解,以此而论,要探究龚先生的经学思想更不容易,例如其文学思想和经学的关系,其书法艺术和经学思想的关系,其道家学问与经学的关系,其佛教知识与经学的关系,其生命经验与经学的关系等等,都是可以开展与论述的。但问题是这些开展的意义究竟能揭示出甚么?假若如龚先生曾说过其喜欢读书很单纯是一种兴趣与乐好,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要针对这样一位对读书有兴趣的人进行其研究的讨论,所得可能是其研究的各种尝试,都只是因为本身有趣而兴味盎然。因为对其来说,重点不在结论,而在探寻过程的乐趣与尝试不同思路的新鲜。
那么,对龚先生来讲,经学思想是其生命的一部分,还是游戏过程?或许可以这样理解,龚鹏程先生的经学著作与经学思想各有其义,经学著作是其对应世间学问的一种张力表现,当主流都在以文字考据研究经学或透过文献研究经典,不断将学问做窄,他便做示人以广的研究;反之,若主流都在做广度的学问,他则做深又广的挖掘,总之,其学问著作呈现的是与世不同俗,自立脉络。
而其经学思想却一直有个核心价值,那便是真积力久的揣摩理解孔子儒学之精神与实践要如何匡救世俗,所以办学、讲学、读书、授课、著述……,从未间断,孜孜不倦,这些行为正符合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相应着夫子学而无厌、诲人无倦的行谊,此时孔子如他,他如孔子,二人无别。
而孔子有其际遇与历史,对中国二千年以来的影响已然存在,不管后人如何,其总是在那,况且巍巍然。而孔子对于龚鹏程先生而言,虽有学习、有相知相惜的关系,应该也有彼此砥砺的作用,然而最后,人终究是成为一个自己累积而成的自我,不成为谁,龚鹏程先生可以成为一个只有属于龚鹏程先生的自我,至于称号,这个时代仍称龚先生吧!
而在经学史中龚鹏程先生的经学思想的意义能该如何理解呢?试论之。
民国经学受到清代考据与小学的影响,仍以清学与汉学为经学正宗,且以经为四部之首的陶染,故治经者轻忽文学在历代经学发展中对经学的深入影响。而龚鹏程先生自循脉络,重新梳理自上古、中世,乃至近代经文学的存在,由是开展出「六经皆文」,此说可与章学诚「六经皆史」之论,一起消解干嘉朴学经学之势,并且揭示出现今经学史框架的空洞与误导,同时也对经学史与文学史的不足,提出反思。
对于传统国学,有皓首不能穷经之说,龚先生提出这是专家狭士自卑又自负的反应,因为专家们对于自己花了那么多气力才终于在某个领域里面稍微有了点知识,根本不相信有什么通人能在极短的时间里通贯它们那些专业。
龚先生言此关键在于「通晓国学,重点在通」。其说淹贯四部三教九流百家,打通文史哲及社会学科,正是通人之业。通人不是什么都懂,天底下没这种人,更没这种需要。通人只是通达博雅,故在知识与心态上可以通贯地去掌握事理。为通博之学者,略沉潜,则能致广大而极精微,成为通人。走专家狭士一路者,则终究只能成为专家狭士。
此是龚先生以其淹贯四部、博涉九流、兼综三教的自身经验而提出的治经道路,或能为「皓首不能穷经」之说,提出解决之道。
古人云学而优则仕,即将所学学以致用,若没有实践,往往仅是空口说白话,讲得好听而已,一旦遇事,往往自顾不暇,难以应接。这说明实践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脑袋中的理想状态,在现实中往往会有很多突然而生的变量,若经士动辄以世事窒碍难行,而加以推诿,则非士人本色。龚先生的具体实践,如同朱熹、王阳明既著作,也办学、也复兴书院,都是古圣贤做过的。
过去古人做这些事,在后人记载里往往一笔带过,如今亲见办学劳苦,则知实践并非易事。硬件的掌握是一回事,能以学问感天下学子趋而附之,才是困难。此若非是将生命与学问合为一体,岂能感召天下?
龚先生的经学之学究竟是游戏,还是使命?观其书写,赫赫然有功底,论之有理,引之有据。但讲起来却是逍遥自在,彷若游戏。而为世匡正导俗,或许也仅是其万千法门的其中一招,但具体落实后,确实是有受到影响的人。则其致用之学,虽仅其生活之一部分,能看出当下一刻的付出与用心,以此谓使命,亦无不可。
其经学思想,提出六经皆文命题,彷佛要以之来抗衡经学主流,但追根到底,倒也不是,龚先生仅提出过去人读书有此一门路,而今人多不知,故揭其实而已。是以如千手观音手上宝物甚多,唯不知以何为用,随顺问者,小叩小鸣,大叩大鸣。由是,龚先生的经学思想虽根源于孔子,与孔子心性相通,但在态度上其所揭示的(经学)思想,却是一种变动的经学思想,读者应以不着相的方式去理解其万变,方不为其变所影响,而难辨其中心思想。则承继龚先生经学研究的弟子更应将龚先生开展出的经学思想系统建构出来,在著述与实践上,继续深化,有所发扬。
另外,龚先生将孔庙、古迹、历史建筑,以「公办民营」方式经营,如钱穆故居素书楼、林语堂故居、蒋中正草山行馆、都江堰孔庙、马一浮纪念馆等,焕发了新的生命与活力,创造出新形态与新模式。我想龚先生的经学思想亦有相同特点,就是让传统经学在当代是有生命力,活活泼泼的与这个时代相应,且是为这个时代的需要随顺而生的,故是传统,也非传统。
虽论如此,然而知人难矣,就是旁坐父母家人,亦有不解,况如圣贤又岂是我们一言以蔽之可涵盖了括?由是,此文虽名龚鹏程先生之经学思想,也仅是略从外相文字,琢磨几句,其智慧如海,愚人我尚看不清楚深浅,岂敢遑论,亦是藉此学习尔。
龚鹏程
龚鹏程,江西吉安人,一九五六年生于台北。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毕业,历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创校校长,美国欧亚大学校长等职。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中兴文艺奖、杰出研究奖等。二〇〇四年起,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