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单身女人

单身女人

袁福成||江苏

莹莹,女,1956年出生,属猴,芳龄六十又五,某高校退休老师。

十年前,莹莹的第二任丈夫不幸罹患癌症离世,留下十五岁的闺女与其相依为命。从此,家中再要有天塌地陷,她也只能一人独自扛着。日当爹,夜当妈,先苦撑三年,闺女终于考上了心仪的名牌大学。又苦熬四年,女儿大学顺利毕业。再咬牙坚持三年,女儿出国读研并定居。当下的莹莹,集单身、空巢于一身。

知根知底的人都说,莹莹的命苦。童年丧父,而立之年,第一次婚姻失败,被迫单身达十年之久。不惑之年再婚,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能碜牙,刚过知天命之年不久,第二任丈夫又不幸病故,再一次被迫单身,转眼间又是十年。

也有人说,莹莹晚年有福。独生女儿名牌大学毕业后已在国外定居,自己在老家拥有两套学区房产,一套出租,一套自住。六十周岁时,在副教授岗位上退休,退休金加房屋租金,月收入过万。虽孓然一身,但也是“单身贵族”。

提到“贵族”一词,莹莹的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想哭,哭不出来,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第一次被单身十年的阴影至今仍挥之不去,第二次被单身的十年也同样有苦难言。两次被单身的时间相加整整二十年。即便能过百岁,被单身的时间就占去了五分之一。个中滋味只有天知、地知、自个儿心知。私底下常想,现今,自愿选择单身的青年男女,天马行空,自由自在,那才叫单身贵族。而一心想着脱单,由于种种原因又未能如愿的,叫“单身狗”更为合适,过的日子如流浪狗一般,已和常人无法比肩。莹莹的第一个十年单身,是在莫须有的不正当男女关系谣言伤害下,被迫离婚又无法再婚,是地道的“被单身”,捱过的日子几乎是任人宰割,比“单身狗”活得还惨,称作“单身猪”倒恰如其分。第二个十年单身,依然是祸不单行、迫不得已,也并非是自己想要的。本指望第二次牵手能和老公白头偕老,那知年过半百,又独守空房,刚过花甲,又空巢加身。当下,身体的各项机能正在不断减退,小毛小病也在逐年增加,身体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步步走向衰老。空巢加单身的日子,如同无良商家用“黑心棉”制作的冬棉被,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但独守空房时的孤寂,单打独斗时的无助,抚慰缺失时的落寞,年老后何去何从的焦虑等等,如同掺裹在棉絮中的劣质纤维,抽不出、拂不掉、扯不尽。

人们常说,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如意者不过一二。莹莹回望自己已走过的大半人生,深感不如意的竟不止十之八九,如意的还不足十之一二。

莹莹共有兄妹五人,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弟一妹。加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全家九口人的生活,主要依靠当农民的爸爸种地的收入,加上当民办教师的妈妈的微薄工资来维持,日子过得十分紧巴。莹莹五岁时,碰上了殃及全国多个省份的自然灾害,年轻的爸爸在饥饿和疾病的双重打击下撒手人寰,生活的重担从此便落在了母亲一人肩上。尽管家道中落,但身为教师的母亲含辛茹苦,独自撑着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风雨飘摇之家。生活上本已不堪负重,还得长久背着沉重的精神枷锁。

解放前,莹莹的外公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参军后成了少将旅长,又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尽管解放后全家和外公早断了来往,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国民党去台人员都被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莹莹母子,自然就是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孝子贤孙”,成了无产阶级的天然“敌人”和“专政”对象。这样的历史印记一旦被烙在身上,就成了终身无法摆脱的精神枷锁。一遇政治风云,莹莹的母亲自然就成了被批判的对象,让“阶级敌人”跪砖碴、戴高帽、坐“飞机”、游大街,人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为防止历史反革命的子女再“毒害”青少年,本来要将莹莹母亲清除出教师队伍,后因村里实在找不到人替代,才勉强同意让莹莹母亲留在学校“戴罪立功”。

莹莹小时候一直在妈妈任教的学校读书,平时在学校是老师们个个喜欢的可爱小“天使”,是同学们人人羡慕的活泼小“猴娃”。但凡有政治运动,莹莹立马又成了学校里的“黑五类”,从天堂掉进地狱常常就在一夜之间。实在无话可说时,就让她举起小手,一遍又一遍带头高呼打倒母亲的口号。原本单纯、活泼、天真、大方的小女孩,从此变得茫然、沉默、冷漠和内向。在莹莹的眼神里,满世界都被灰色笼罩着,包括她的童年和少年。

1977年,全国统一高考开始恢复。莹莹报名参加高考,考分虽高出划定的录取分数线五十多分,但由于受外公特殊身份的影响,最后只能被“照顾”录取在所在地级市电大汉语言文学专业。

在电大读书的两年,是莹莹由生以来最为惬意的时光。由于她的语文功底扎实,高考分数列全班学生榜首,中文班班长非她莫属。一年后又因学习成绩优秀、工作能力出色,当上了校学生会主席,期间还代表学校参加全省大学生命题作文大赛,碾压了众多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本科生,夺得了全省命题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一名,随后还顺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首届五十名电大汉语文学专业毕业生中,莹莹无疑成了最耀眼的明星。一位电大专科生毕业后,被破格分配至一所高校中文系任助教。在莹莹眼前所展现的,是一片阳光灿烂的美好前景。

可天有不测风云。一次家庭内姑嫂间的恩怨纠葛,又一次改变了莹莹的命运。

莹莹的大哥(在企业工作又不怎么成器),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和一位有夫之妇且还是本家晚辈的女人谈起了恋爱。这桩不伦之恋遭到全家人的强烈反对,而莹莹作为家中的第一位大学生兼高校老师更是冲锋在前,多次与那位“准嫂子”进行过面对面的交锋。但最终结果,还是那位“准嫂子”笑到了最后,其代价是哥嫂二人最终被母亲逐出家门。这就和素有“小潘金莲”之称的大嫂结下梁子。这位刁蛮成性的嫂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轻易呑下这枚苦果,暗地里发誓,你让我们过得不爽,你也别想过得幸福。你们知识分子不是特别崇尚清高又在意名节吗?我偏要让你莹莹也身败名裂。莹莹新婚不久,这位嫂子就阴阳怪气地在莹莹婆家人面前放风,说他们家花了大价钱,却娶回了一位“二手货”。并煞有介事地声称,大姑子许多风流韵事都是自己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许多露骨肉麻的细节,都说得有鼻子有眼。莹莹的婆家本是正统的知识分子家庭,也知道莹莹婚前和大嫂之间存在宿怨,开始听到这些传闻并未过分介意。后来,随着这些谣言传播范围的不断扩大,加上听到谣言的诸多亲朋好友也明里暗里的不断提醒,莹莹的老公渐渐信以为真。开始采取了各种措施,对莹莹的社交活动进行盘查、监视、刁难,甚至花钱雇请私人侦探进行跟踪。

古往今来,用莫须有的男女两性关系去栽赃陷害别人,特别是用来陷害女性,应该是杀伤力最大的损招、阴招。老话说,捉贼好拿赃,捉奸难拿双。男女间不正当的关系大多是在私底下悄悄建立,相互间床第之事又在隐蔽之处发生,一旦下床证据便已灭失,只要没有孩子就做不了亲子鉴定,要想找到证据的确难上加难。连公安、纪委办案,对不正当男女关系的认定也采用了谁主张、谁举证的办法,让主张权利者自我举证,如果不能举证的还得承担诽谤他人的法律责任。证实难,证伪同样也难。虽说谣言能止于智者,但在男女关系谣言的传播上,世间的智者还真的不多。即便未亲眼所见,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便让你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无法洗清。尤其是这些谣言如果出自嫡系亲属之口,谎言压根儿就不需重复千遍,只说一遍,就成了言之凿凿的“真理”。出于无奈,时年30岁的莹莹,被迫选择和丈夫分手且净身出户。那位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嫂子又一次笑到了最后。

小家庭解体后,莹莹的噩运远未结束。大凡有人帮助莹莹介绍对象,这位嫂子就如影随形,继续以散布莹莹的所谓“桃色”新闻为武器,自始至终从中充当搅局者的角色,导致莹莹的再婚计划屡屡受挫。一气之下,莹莹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和任何人讨论再婚问题。这一封闭,就长达十年之久。要问这十年的被单身生活能否和“幸福”沾边,是不是“贵族式”的享受,莹莹只能用苦笑来回应。

说起长达十年的被单身生活,莹莹的切身感受真的是连狗都不如,充其量只能勉强算一头“单身猪”。一方面要继续承受由恶毒谣言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另一方面还要承受人到中年如何突破事业发展瓶颈的实际工作压力。特别令人难以接受的还有,由于桃色新闻的反复传播,在有些人的心中,真的把莹莹当成了水性杨花之人。深更半夜,常有社会上的不三不四之人打来电话,约莹莹去某某会所、浴城、茶社、出租屋“潇洒”一把。在平时的工作、生活中,最常见的一次相互握手、微笑、对视、交谈,随时都可能被解读为传递了某种暧昧信息,使想入非非者屡屡前来试探或骚扰。莹莹一次次更换手机号码也无济于事,骚扰者依然前赴后继。迫于无耐,莹莹索性把手机也停了。在信息爆炸时代,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功能强大的手机,一定会有失魂落魄之感。真的停了手机,事实上就等于把自己同现代社会隔绝开来,过着“充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眼前书”的生活,这与猪吃了睡,醒了吃的生活还有什么区别?久而久之,这种非正常生活,还悄悄改变着莹莹的形象和性格。

莹莹原本清激明亮的眼神变得日益迷离起来,看人的眼神中,总带着几分警惕和不安。曾经令许多人羡慕、和莹莹教师身份完美搭配的大方淡妆,也被不施粉黛的素面朝天所替代。眼角上的鱼尾纹、脑门上的抬头纹也渐渐清晰可见。原本红润的嘴唇,也泛起了些许寡淡的青白色彩。脖子上的皮肤也开始松驰下垂,不得不用真丝方巾加以遮盖。缕缕白发也渐渐爬上了头顶。高挑的身材也开始慢慢发福,甚至连她的听觉、嗅觉也比常人更如敏锐,随时随地警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当年性格活泼、开朗的莹莹开始变得孤傲、冷漠、慵懒,仿佛用厚厚的盔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女性的温柔和阳光,渐渐被苟且的生活所暗淡,本应是风姿绰约的少妇,看上去却成了年过六旬的小老太。

莹莹四十岁那年,命运才迎来了又一次转机。正应了“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句老话,曾经作恶多端的大嫂,在旅游途中随大巴车坠下百米深的悬崖并引发大火,车毁人亡且尸骨无存,最后通过残骸的DNA鉴定才确定了遇难者身份。“庆父”已死,“鲁难”方已。莹莹终于才有机会走出阴影,重塑人生。经人牵线,和本单位一位离婚男子重组家庭,开启了全新幸福生活模式。

但好景不长,命运再一次和莹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重组家庭后的第十六个年头,第二任丈夫又不幸患癌离世,享年还不足六十岁。丈夫去世时,十五岁的独生女正在初三就读,莹莹只能收起眼泪、藏起悲伤,一心一意扑在女儿的培养上。女儿初三毕业后顺利考取了当地的重点高中,三年后又顺利考上了心仪的名牌大学,四年后又出国读研并在国外定居。

眼下,摆在莹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背景离乡,到国外随女儿一起生活。但语言不通成了最大的障碍,出个门、买个菜、问个路都要仰仗别人,这是莹莹最不愿意的。另一个选择是,再找个老伴共度余生。可是,生活那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年龄相当的单身男性,大都想找年龄较小的单身女性为伴。年龄稍大些的单身男性,听说莹莹早年的婚姻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而破裂的,纷纷表示不想再蹚“浑水”,任你如何自证清白,最终都无济于事。莹莹实际上已成了同年龄段单身女性中的“剩女”。对莹莹而言,抚今追昔,出走半生,一路坎坷,归来时并未成为翩翩少年,却依然伤痕累累、形单影只。单身的“巷子”既窄且深,一眼看不到尽头。

有人说,这就是命。

但也有人给莹莹支招:如果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我们就应首先学会去改变自己!

插图/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袁福成,江苏建湖人,公务员,文学爱好者和初学者,退休后撰写的多篇文学作品在报刊、杂志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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