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老杜的戏剧人生——闲话清真居士

他少年落魄,个性疏散,性好读书。宋神宗时在太学读书,因作《汴都赋》颂扬新法,甚得神宗欣赏,跃升为太学正。哲宗时任庐州教授、知溧水县、国子主簿、秘书省正字。徽宗时为徽猷阁待制,提兴大晟府。历任三朝,他和众多在“新旧党争”中受尽磨难的大多数文人不一样的是,虽然也有过宦海浮沉,但总的来说称得上顺风顺水,小日子过得舒适优裕。

后人谓他:精通音律,有不少新词调具出自他手。作品多写闺情、羁旅,也有咏物之作。格律谨严,语言曲丽精雅。长调尤善铺叙。为后来格律派词人所宗。旧时词论称他为“词家之冠”。有《清真居士集》,后人改名为《片玉集》。其实,他应该是称得上诗词文赋无所不擅的,只是他的词名太盛,所以人们关注的就只是他的词了。

他叫周邦彥,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然而,文学上的造诣与成就,无非就是在为他的个人形象增添光辉,真正能够让他名声大振、轰动北宋整个娱乐圈的的,却是他和宋徽宗赵佶、李师师之间争风吃醋的一段“三角恋情”。

据说周邦彦在京城时,与名妓李师师相好。一个是旖旎风流的多情才子,一个是色艺双绝的京城佳人,郎有情妾有意,天造地设。谁知京城除了周邦彦,还有个风流皇帝宋徽宗。这家伙听说李师师的艳名,也跑来凑热闹,也不顾皇家尊严,三天两头往李师师闺阁里蹿。有一回,听说宋徽宗身体有恙,难耐相思的李师师赶紧招来自己心中的如意郎君周邦彥,正当二人你侬我侬的时候,忽然有人通报,让师师姑娘赶紧打扮一下,说宋徽宗马上就要过来看她了。这一通报可把周邦彦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出来狎个妓居然还和皇帝“撞车”,这事儿传出去,还不毁了自己前程?倒是李师师惯看风月,应对自如,赶忙嘱咐周邦彦先藏到床底,由她来和皇上周旋。周邦彦万般无奈,也就只好躲到床底避难了。

那一晚对于周邦彥来说绝对是千载难逢又终生难忘的一晚。他,堂堂一个朝廷命官狼狈匍匐在一个绝代佳人的卧榻之下,耳闻目睹当朝天子和这个女子打情骂俏,当然更关键也更要命的是,这个女子偏偏还是自己爱若珍宝的心上人!

淡淡香雾笼着华丽的幔帐,李师师纤细柔嫩的双手剥着徽宗特地带给她的新橙,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惹得皇帝神魂颠倒,惹得床底才子周邦彦心里五味杂陈。从光明正大登堂入室的嫖客转而成为偷偷摸摸屏息以待的看客,这让周邦彦情何以堪?然而才子毕竟是才子,就在这么狼狈的状态下,还不忘打腹稿记录下这个让自己难以忘怀的夜晚: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少年游·  并刀如水》

上片极写二人共进果橙的柔情蜜意,刀子如水一般澄澈,盘子光洁明净,美人端庄高雅,室内香雾缭绕,幔帐低垂,直让人意乱情迷。下片则记录的是徽宗辞别李师师,师师假意挽留的温柔。但见她朱唇轻启,娇声低语:“你要去哪里啊?现在已经是三更天了,霜浓路滑,外面几乎没人出行了,你不如就在这儿歇下吧!”一番话说得婉转柔丽,清秀淡雅,坦然天真,没有丝毫造作。听着是缠缠绵绵,却又恰到好处,正所谓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难怪清代词家陈廷焯要赞其为“本色佳作”了。

原本周邦彦只为拿这首词来向师师示好,但是问题在于他把它写得实在是太好了,结果有一次宋徽宗再去李师师那里厮混的时候,李师师一时不察,居然把它给唱了出来。宋徽宗闻听,显然自己嫖妓这么私密的事是被人知晓了,一时龙颜大怒,又气又恼。但眼前如花似玉的美人自然是舍不得责备,只好把一腔怒火都撒到写词的人头上去了。于是立马逼问究竟何人所作,李师师不敢隐瞒,只好把周邦彦说了出去。宋徽宗心想,周邦彥这厮好大的胆子,连寡人看中的人也敢染指,而且这两人居然还过丛甚密,搞得这厮把我逛窑子的事儿也给撞破了。不行!这京城绝不能让他继续呆下去。于是找了个由头,下令把周邦彦贬官外放。

真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一起擂。周邦彦被贬官即将远离京城,往常那些见面就是恭维他的亲友们吓得避之唯恐不及,自然更无人前去相送。但李师师虽身在青楼,却是个重情重意的女子,楞是不顾一切前往送别心上人去了。送行的那天,宋徽宗正好又去见李师师,结果发现李师师不在,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却见往昔的美人儿此时哭红双眼,一脸憔悴。这下让宋徽宗心疼的不行,连声追问李师师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李师师也横下心来,直言去给周邦彦送行了,更把周邦彦写的词给宋徽宗唱了一遍: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兰陵王·越调柳》)

宋徽宗这个皇帝做的不怎么样,但却是个惜才的人,一听这词写得果然精妙绝伦,想想这周邦彥还真是才华横溢,居然又把他给调了回来,并且还给他升了官,封为“大晟乐正”。自此,周邦彥更是词名大震,仕途也日趋稳定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日子过的比较滋润,且北宋灭亡也是周邦彥的身后事,所以他的词作里多写男女之情和离愁别恨,内容较为单薄,调子很低沉,自然境界不高,这也正是周邦彥为后人所诟病之处。回想他早年所作的古体诗《天赐白》、《过羊角哀左伯桃墓》,“风骨凛然,绝无绮罗香泽之气”,这样的风骨,未能在他的词作里得以体现,也确实有着几分遗憾。但是,这仍然不影响他被公认为是“负一代词名”的词人,其在艺术创意上更得当以大家称之。

王国维评论周邦彥说:“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平生着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惟张叔夏(张炎)病其意趣不高远。然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唯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未为犹当也。”意谓周邦彦为北宋词的“集大成者”。

如此高的评价,足以掩饰周邦彥因风流艳史而闻名的尴尬了。在人生和历史的舞台上,周邦彥终于还是演绎出了属于他自己的精彩。

附周邦彥部分词作:

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各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六丑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遶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活,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敧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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