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疯狂的小人书

疯狂的小人书

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再来回眸前半生,似乎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段青涩的时光;或懵懂无知,或少不更事。好处则显而易见,孩提时代的你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可以活得自由自在——乃至如今;迈入中年的你,每每看到那些小孩子,内心里总会发出“不愿长大”之类的感叹!说到坏处嘛,由于彼时的你没有阅历作支撑,在面对纷繁复杂的形形色色的外部诱惑之时,缺乏基本的判断力,从而无可避免地犯错。有的错,甚至会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伴随你的一生……

我是“文革”期间出生长大的,读小学时基本处于“半工半读”状态,每天下午,不是劳动课就是体育课,读书终究还是被耽搁了。那时候的文化生活也很单调,除了看电影,我们可选择的读物主要是连环画。

连环画(俗称小人书或公仔书)是一种古老的艺术门类,它缘起于汉朝的画像石以及北魏的敦煌壁画,至宋代印刷术问世后基本成型。

“文革连环画”造就了建国后一个空前繁荣的时期。记得那时侯“八个样板戏”悉数入画,古典四大名著、《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小兵张嘎》等电影也被改编成连环画。国内一线画家纷纷投身于连环画的创作之中,此现象佐证了这个行业在当年炙手可热的景气度。

1973年我9岁,在读小学四年级,当时我家住在岳阳南湖之滨的城中村——天灯咀。天灯咀是一个面积超过2000亩的半岛,北边与市区接壤,南边直抵有着8万亩水域的南湖。那时候村里也只有300来户人家,基本上都是一些菜农。已经开垦出来的菜地上四季都有蔬菜瓜果种植,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由于当初尚未实行大包干,村民(准确的称呼应为“社员”)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窝在一起出集体工——男人们成群结队去城里挑大粪、女人们凌晨起床下地“办菜”,之后去农贸市场赶早集。通过辛苦的劳作,来换取用以养家糊口的少得可怜的报酬。那时候的菜农都很穷,家家都住在泥砖砌筑的简易房子里,即便如此,人们的脸上仍然挂着令人难忘的灿烂的笑容。因为我妈是这里的菜农,作为一名菜农的子弟,我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记得那年暑假的某个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又白又胖就像春蚕一样的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小人书上面,离身边最近的几本都被我啃成锯齿状,我把那些纸屑嚼碎、慢慢呑咽到肚子里,变成世界上最幸福最惬意的书虫……翌日上午,我把这个梦境讲给一帮小伙伴们听,他们都觉得这是老天爷给出的某种暗示。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大胆的生意蓝图,拟设法购进100本小人书,建一个流动书摊,向同村的“鼻涕客”提供有偿借阅服务。商定的规则为1分钱起借,5分钱封顶——即最多一次借出五本,现场看完后当即归还。当时的黑白连环画标价大多数在9角钱以下,只有极少部分的彩色精品版超过1元。这就意味着我们只须筹到100元左右便可圆梦。

挑头干这事的“原始股东”共有四位:李大叔家的老二李功林,因为个子又矮又瘦,便领受了“猴子”这个封号;王娭毑家的老满王钟山,从头到脚一身皮肤黝黑,打娘胎里一落地即被唤做“黑皮”;沈大伯家的老七沈罗华,无意间暴露了一个生理缺陷,成为人们口中的“对子眼”;还有一个当然就是本尊——我当时专享整个天灯咀赫赫有名的外号“牛皮大王”。现在回想起来,我挣来这称谓其实也挺不容易的。记得那会儿每逢周六晚上,我都会早早吃完饭,步行三千多米跑到父亲工作的单位看露天电影。回来之后,保准能把电影故事透过飞沫四溅的嘴皮子,绘声绘色地拷贝出来,愉悦无数稚嫩的耳朵;同时还极尽夸张地渲染、添油加醋之能事,进行大量的“艺术加工”。比方当年有一部南斯拉夫的影片《桥》,其中的主要人物、情节、经典台词都能被我复读出来,并且加入即兴创作元素;而那首主题曲《啊,朋友再见!》在我的口琴吹奏下,迷倒了一串小弟小妺。我至今都认为,“牛皮大王”这绰号并非是对我的贬损,反而是对我某种能力的一种褒奖,我能成为写手,或许从那时开始就已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潜质了。

我们说干就干,黑皮找来一个旧冰柜的底座,那上面安有两对轴承四个轮子。我在家里找到一囗带铜锁的老式木箱,用四颗螺栓将其固定在那个铁架上还蛮合套,再在底座上系上一根拉绳,一个小小的流动书摊就此具备必要的硬件。接下来我们一起去捡拾荒货,什么牙膏皮子、鸡毛、鸭毛、玻璃瓶子、废旧报纸、破铜烂铁,统统不放过,待积累到一定的量,就去废品收购站兑换成几分几角的现钞。半个假期下来,终于赚回85本小人书,但离100本的终极目标还差15本。

有一天正午,天气炎热,酷暑难当。知了在枝头使劲聒噪,狗儿躲在屋角“苟延残喘",肥猪躺在圈棚内淋湿的水泥地板上鼾声如雷。偏那时的我们精力好到爆表,根本不知疲倦为何物。也是凑巧,我们在刘麻子的屋后玩躲猫猫游戏时,意外地发现他的床铺底下有一只漂亮的紫铜脸盆,想必是他们老刘家祖辈传下来的一个老物件。铜在当时是紧俏物资,尤其是紫铜在废品收购站里身价不扉。我们四个眼神一交流,立时明了实现共同的梦想只差这个紫铜盆。刘麻子是我们学校语文老师刘正明的父亲,正明老师为人和善,我们不怕他。可是他的父亲刘麻子一脸的横肉,面皮上麻麻癞癞坑坑洼洼,不单样貌有点吓人,实际上他还是全村出了名的蛮横不讲理的恶人。如果放在平时,我们可能会选择退避三舍,何况刘麻子在床上睡得正香呢!可在那一瞬,紫铜盆已经让我们热血沸腾,巨大的诱惑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毫无疑问,我成了“夺宝”行动的现场指挥官。

迄今犹记得,那会儿我镇定自若,立马指使黑皮和对子眼分赴屋子两侧望风,精瘦而又灵巧的猴子自告奋勇充当入室尖兵。接下来我的目光洞穿屋后的一扇窗户,监控着室内的一切。我亲眼看见猴子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刘麻子所住的偏屋,正欲靠近刘麻子的床,猛听得蚊帐之内的刘麻子一声断喝:“我都看见你了,你还想往哪里跑!”猴子吓得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我也分明感觉到自己的那颗小心脏“嘭嘭嘭”的一阵狂跳。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床上的刘麻子有任何动静。我的脑子迅捷作出新的判断——刘麻子在说梦话。于是,我那包天的贼胆又回来了。我用手势示意猴子继续行动,猴子弯下腰来钻到床铺底下不声不响取出了那只紫铜盆,随后悄悄退出屋外与接应掩护的黑皮对子眼胜利会师。这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发生,刘麻子仍然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之中。

度过惊魂一刻,最终得尝胜果的我们一路狂奔着,跑到了远离刘麻子家两千米之外的山林中,把那个紫铜盆用石头砸烂,使之变成大小不一的铜块。为了避人耳目,我们刻意舍近求远去了五六千米之外的另一处废品收购站,将铜块变现为16元人民帀。就这样,我们的流动书摊终于可以出摊了。

我们四个人轮流拖着这100本小人书到处吆喝游走,遇到人流比较集中的路口,我们就会停下来且立即打开木箱盖,之后用一个活动支架将其固定住,再把箱子里的连环画一本本搬出来分层码放在箱盖之上,并使之与箱盖的外沿口齐平。待我们忙完这一切,就会有三三两两的小孩围拢过来。我们是居于垄断地位的强势一方,故而我们的规则也很霸道-——先交钱后选书。那些被小人书的魔力所征服的小读者,万般无奈只能选择接受。虽说有点不情愿,但一双双脏兮兮的手还是在各自瘪瘪的荷包中躁动,犹豫良久才猛的拍出一枚或多枚(5分钱以下)磨蹭得溜光发亮的硬币,自动加入选书者的行列。一旦选定自己满意的图书,他们就会躲在树荫底下一页页往后翻看,脸上不时绽放幸福而又满足的神彩。起头的一两个星期生意出奇的好,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那会儿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每天的日出日落是如此的新鲜生动,山上的树木花草是如此的葱郁美丽……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暑假行将结束之际,我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夺宝行动还是败露了。那刘麻子发现铜盆离奇失踪之后,料定必是附近的一群小屁孩所为。于是,逮到机会的他凶神恶煞似的拿问软蛋对子眼。对子眼经刘麻子一吓唬,两只瞳仁很搞笑地同时朝鼻梁方向挤,成其为名符其实的对子眼。防线崩溃、腿脚哆嗦的对子眼在重压之下把我出卖了。得知我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刘麻子怒气冲天找上门来和我妈理论,口中不停地骂骂咧咧。妈妈只好当面向刘麻子赔礼道歉,把家里仅有的50元现金赔给了他。刘麻子见我妈心诚,又拿回了一笔赔偿金,考虑到左邻右舍关系的维系,也不便做得太过,最终还是悻悻地走了。

回到家中,脾气暴躁的妈妈关起门来给了我一顿狠揍,以致将铁树扫帚的把都打断了,我的腿脚立即出现红一道紫一道的瘀斑。平素我妈打我,我或多或少还有点犟显得不服气;而那一回我放弃了抵抗,因为我知道是自己犯错在先实在该打。正是这次犯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价值几何的物件,凡未征得主人同意“拿走”都可以定性为“偷窃”。想来,在那个青葱岁月里,几乎所有的诱惑都会无穷地放大,几乎所有的罪恶都会无限地缩小。而涉世未深的我尽管肉体上受到责罚算微不足道,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却如同投下了一颗震撼弹。至今余波未消,甚至可以说是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阴影。它给我的成长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就像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突然被如来佛祖戴上了紧箍咒一样,使得成年后的我心存敬畏,凡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出了这桩糗事以后,我们的那个流动书摊自然是无疾而终。至于那100本小人书,虽说其他“股东”仍就委托我代为保管,可是毕竟几十年光阴流逝,又先后经历过几次搬家,到现在一本也找不到了。平民百姓大多没有收藏的习惯,若是那些小人书能够完整地保留到今天,我们几个无形之中又可以发一笔小财。我脑子里有一点模糊印象,在那一堆连环画里面好像有张乐平所绘的《三毛流浪记》,有丁斌曾与韩和平所画的《铁道游击队》,还有国画大师王叔晖、刘继卣创作的《三国演义》......这些都是收藏市场上奇货可居的珍稀品种……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张爱平,笔名艾平,网名草根痴梦,自由撰稿人;《青年文学家》杂志社理事。散文作品见于全国各地各级报刊及《东方散文》《西部文学家》《品诗》等网络平台,累计超百篇,多次获奖;个人诗集《缤纷四季》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已在文学网站或平台发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多部(篇);近作短篇小说《闲人刘老八》荣获第四届“张骞文学奖”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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