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家乡的桂花
老家。房前屋后，几乎所有的坡地、山窝都有桂花。每一棵桂花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树龄，树干需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冠覆盖面积一两百平米，树高上十米，树冠下有一人多高的空旷空间，地面有厚厚一层干枯的桂花树叶，杂草则发育不良，矮小消瘦。大人们干活累了或不堪太阳的烘烤时，就近的桂花就成了他们憩息的华盖。他们在树下，或谈论着作物的长势，或诅咒恶毒的太阳，或说着家长里短，或东扯西拉。有时，年幼的我随干农活的父母到地里去，他们干活，我一个人就在桂花树林里逗弄蚂蚁，捉知了、瓢虫，在树下找乐子。不时有牛被系在树下，旁边有堆供牛食用的苞茅或花生藤或红薯藤，因此冷不防你会在树下碰到或干或湿甚至热汽腾腾的牛粪。
老家的桂花拓展了我童年的玩乐空间。在房前屋后的桂花树上下逗打嬉闹自不必说。我读小学那会喜欢逃学，逃学玩耍多半是在桂花树林，今天这处桂花树林，明天那处桂花树林。桂花枝干差不多在蔸部就开始分叉，枝柯繁茂，攀爬起来很方便，连我这个不怎么会爬树的也能像猴子一样在树上游走自如，加上桂花树叶密不透风，人藏在树上，树外的人是很难看见的，桂花树成了我们藏身的好去处。我和同伴把书包挂在树枝上，一会这棵树，一会那棵树，树上树下戏耍。遇到瓜果、红薯或花生成熟的季节，就近从不管是哪家的地里摘几条黄瓜或几个香瓜或几个桃子或几个柿子或几个梨，折一结满李子的李枝，挖几个红薯，扯一抱花生，然后躲在桂花树上悠然自得地吃着，打闹着，抛掷着瓜果皮或带泥土的花生壳，我们还真像花果山上的几只猴子。快放学时，回家吃饭喽。惬意的半天!当然，有时也不免被人发现，告知父母，挨双重责罚。不过心里可是乐滋滋的，甚至暗暗地说明天还去。
童年时，老家经济还很落后，每年缴完公余粮，粮食就仅剩口粮了，一年的用度主要靠桂花，其次是茶叶。那时，一斤桂花可卖三块多钱，相当于现在的六七十元。桂花是老家真正的摇钱树，从来没有人给它施肥，又不用耕耘，只是在开花时节扛着桂花篷、竹竿，打下桂花，然后挑到收购站去卖就行。桂花的美丽、桂花的香味被赋予另一种意味——全生产队年终能结个好账，每家每户零用钱不愁了，还可添置些物品。带着香味的美丽希望！事实上，我们那个生产队因为有大量的桂花，一个劳日收入一块多钱，在全县数一数二。
大人们盼望着桂花能丰收，希望在开花前一两个月能多些阴雨天，花开后，没有暴风雨、烈日，这样花开得多，并不会被猛烈的风雨打落或炽热的阳光晒干水分。有的年份，天解人意，风调雨顺，桂花成串，开满枝头，一棵树可收一二百斤桂花，大人们的脸上也是桂花盛开；有的年份天公不作美，桂花稀稀落落，给绿叶作陪衬，一棵树只能打几十斤桂花。
和大人们一样，我们这些小孩也盼望着桂花丰收。不说别的，桂花开放就说明中秋节快到了，就有好吃的在等着我们，除了肉之外，还有香甜的桂花月饼、桂花糕、桂花糖。桂花丰收还意味着年终结账家里能进钱，春节我们有新衣服穿的可能性增大——对于我们那时的小孩来说，吃穿得好坏不是最主要的，只要让我们自由开心地玩就行，但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无疑是令人高兴的——你说，我们能不盼望桂花丰收吗？桂花的美丽、桂花的香味在我们的眼里变成了美味的食品和漂亮的衣服。正因为这样，有时我们的梦都带有桂花的香味。
桂花开了，并不立即打下来，而是要等上几天，在桂花将落未落时才收花。这期间，爱美的半大姑娘和新媳妇总会折几根串着桂花的小枝条插在梳妆台前的罐头瓶里，俨然把春天插进了闺房新房；常常有大人、小孩把饭端到房屋旁边的桂花树下，或蹲或坐或站，仿佛桂花的香味可下饭，或狼吞虎咽或细嚼慢咽，有桂花掉进碗里，几粒桂花咽一口饭。饭就花吃，可能只在我们老家才有。吃完了饭，大人小孩也不急着回家，就在树下摆起了龙门阵，各种各样奇怪的鬼故事、好笑的傻女婿傻媳妇的故事、刻薄的吝啬鬼的故事、事实上莫须有或张冠李戴的传说故事像群五彩斑斓的蝴蝶载着花香，在树下和枝叶间翻飞。我喜欢在夜已临近时，坐在菜地旁边开满桂花的树下等待还在劳作的父亲收工。我捡拾掉在地上金黄色的桂花，摆成长方形、正方形、三角形、圆形、五角星或堆成小堆，五角星摆得最多，然后把摆图形的桂花全放进衣袋里，使自己成为一个散发花香的人,让周围的人惊奇；或从旁边山坡折几根藤条或柔韧的小灌木枝，扎成圈圈，然后折一些缀着桂花的小枝条，插满圈圈，做成桂冠戴在头上。在我做这些时，夜的颜色渐渐变浓。随着我事情的完工，我和父亲及周围的一切已被夜色溶化，唯花香依旧；溶化的一切在溶化过程中仿佛化作了花香。后来，在城里，我也多次夜间在开满桂花的树下散步或驻足，努力清空各种意识，使头脑空空如也，但是徒劳，再也寻觅不到这种美妙的感觉，因为旁边总有灯光、总有各种非自然的声响、俗念侵扰，我化不成夜色，更化不成花香。
收获桂花的日子全村简直像过节。沐浴在花香中的整个村庄荡漾着欢声笑语，快乐随花香鼓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灵，生产队杀猪分肉改善伙食，小孩逃学大人也不责备，用不着躲躲藏藏，尽可疯玩。一大清早，大人们放下其它所有的农活，分成多伙，每伙十来个人，前往各坡地、山窝的桂花树林。一幅收获桂花的欢喜、芳香的画卷在老家的坡地、山窝、田野展开。妇女们在树下牵着摊开的桂花篷，男人们有的举着十余米长的大竹竿在树下或树冠外敲打缀着桂花的树枝，有的拿两三米长的小竹竿攀爬在树上敲打。这时，我们这些小孩也悄悄来到桂花树下，或是拿小树枝说是帮着敲打桂花，其实是在闹着玩，或看着大人们打桂花，或张开双臂接落下的桂花。随着竹竿的一下下敲打，落下橙黄色或黄白色的阵阵花暴雨，“雨滴”落在桂花篷上，落在树下牵篷接花的妇女的头发上鼻子上眉毛上肩上手臂上，也落在我们仰着的笑脸、张开的嘴里，嚼几下，嗨，有点苦！这边的花打完了，就打那边的花，女人在树下牵着桂花篷围着树蔸，随着男人的竹竿转。男男女女边敲打桂花边大声说笑，有的笑话属于少儿不宜，不过那时我们也听不懂。一阵阵丰收的喜悦在桂花林里飘荡。
桂花篷接的桂花多了，牵桂花篷的妇女和负责挑桂花的男人就拣掉混在桂花里的枝条，把桂花倒进大箩筐里，挑花的男人迈着轻快的步伐一担担往生产队的仓库里挑，洒下一路浓香和山歌。像我这样不嫌累的小孩像个跟屁虫似的在箩筐后面跑，好像挑花人挑的不仅仅是桂花，而且还挑着我像气球一样的梦想，我生怕挑花人一不小心把它弄破了。等到了仓库一看，哇，满仓库的桂花，简直像一座金山！里面有几个妇女用特制的筛子在筛着陆续送来的夹杂着不少叶子的桂花，脸上可掬的笑容，洋溢着开心、满足。
在收获桂花时节，村子里活跃着一支由老年妇女和小孩组成扫桂花队伍，他们拿着家里即将丢弃、像三寸金莲一样大的笤帚头或特地用竹枝扎成的小扫帚和小簸箕、篮子，把掉在地上和树杈里的桂花扫起来，自己拿去卖。当然，若是偷打桂花，一旦发现除了收缴桂花外，还要罚款。偷花现象很少发生。有了这样一群人奔波在坡地、山窝，桂花很少有糟蹋的。对新衣服和好吃东西的追求也促使童年的我加入了这支队伍。我现在仅有的一点经济头脑还是那时培养起来的。我至今想来仍十分骄傲的是，有一年我扫的桂花居然卖了十三块多钱，给我和妹妹一人做了一套新衣服，穿着自己挣的钱买的衣服在那群同伴中间就是得瑟。
随着父亲被平反并被安排在城里教书，我们全家也很快离开了桂花镇老家。虽不能算是离开了家乡，但必竟不能随时可看见老家长满了我童年生活的桂花。因此每年清明回老家来去匆匆，总要抚摸一下坚守在坡地、山窝的桂花，似乎在抚摸我的童年。十年前有次回家，我发现老家坡地、山窝的桂花树少了，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几年城里某些单位搞园林绿化，几万元一棵把它们买进城里了，有的甚至被卖出了咸宁。我很痛心，不过也庆幸，必竟没有像日军那样把它们给化作木炭，只不过换了个生长的地方，为城市建设贡献了它们的美丽和芳香。
早就听说现在的桂花鲜花远不及我童年时的值钱了，老家发家致富主要靠桂花扦插，繁育、出售桂花苗木，几乎每一家都育有桂花苗，有不少人家因此致富，盖楼房、置农用车。这些桂花苗木不啻销售到咸宁城区，还远销到省城乃至省外。看来老家农村的梦始终是和桂花联在一起的。
老家的桂花也和我的梦联在一起。
吴见知 ，1969年出生。湖北咸宁人。作品散见《湖北日报》《咸宁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