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周艳玲:我的伯父
我的伯父
周艳玲
伯父病重的时候,是父亲把他从敬老院接出来住进医院的。那时清明节刚过,父亲说那一天他心里总有些烦乱,总觉的心里有什么事放不下。我想,这可能就是心灵感应吧!也许只有至亲至近的人才有这种感应吧!
那天,父亲和弟弟把伯父从敬老院阴冷的房间里接出来的时候,已经病得神志不清了,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虽然神志变得清醒起来,但已是病魔缠身,是很难治愈了,加之已是八十二岁的高龄老人。剩下的几天也只能是在病痛中煎熬。父亲急,牵挂着他的哥哥;我们急,牵挂着父亲,怕父亲会急出什么事来,毕竟父亲也是七十多岁的高龄老人了。父亲的牵挂就是我们的牵挂,于是我们轮流照顾着伯父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史铁生说;“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和渴望。”这话说得不错,新的生命拼命的生长发芽,但也会让一些衰老的生命在这个季节逝去。
那些天伯父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不在住院,坚持回敬老院,父亲尊重了他的意见,把伯父送回敬老院。于是,我们每天都要轮流去敬老院。敬老院在郊外的一个破旧的乡政府院子里。连续几天的来回奔走,我亲眼看见路旁的杨树、柳树由干枯到柔软然后迅速长出鹅黄的嫩叶,不知谁家的果园里桃花和杏花都开了。而树上的枯枝败叶被狂妄的春风吹散了一地。然后是新的生命疯狂的生长在每一棵树的枝头上,到处都是新生命诞生的气息。
参加伯父的葬礼那天,天不作美偏偏下起了连天雨,我们是在湿漉漉的雨天为伯父送行的。也许和伯父相处的时间短;也许伯父的性格怪癖;也许小时候伯父不喜欢我们;也许......。总之,没有人真正为伯父哭泣,也没有人真正为伯父伤心(由于父亲身体不好,没有让他参加伯父的葬礼)。也许伯父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选择我们不再他身边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从我记事起,伯父就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在村子里的小学里,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是属于他的。窗户很小,屋子很暗,只有糊着满墙的报纸和一个黑乎乎的小箱子会让你眼前一亮,会让你重新审视屋的主人。因为报纸上写满了伯父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因为小黑箱子里装的是满满全是画册(小人书)。小人书的名字我还能叫出一些来,有《敌后武工队》、《小英雄雨来》、《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等等。全是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小人书,都是我愿意看的书。
“当年在部队,我做文书的时候......”伯父时常回忆起这些,那有些呆滞的眼睛总会放出光芒的,脸上的皱纹都一漾一漾的变成了水的波纹。而我小时候只对那小黑箱子的小人书感兴趣。
那时候,我们家里孩子多,收入低买不起小人书,我们便到伯父那里看,伯父不愿意给我们看,一次只借一本,并且还是借给哥哥姐姐们,可能是看我年龄小怕弄坏了他的宝贝。有时我就趁伯父出去看学校的时候,偷偷的溜进他的屋里,悄悄的打开箱子拿两本,再好好的盖上箱子盖溜出去。看完之后在趁伯父出去的时候放回原处。伯父视那一箱子的画册为珍宝,每一本都保存的完完整整板板正正的,也许这和他的七年的军旅生涯有密切的联系,他把所有的军旅生活感受都溶进他的小人书里。
听长辈们说,伯父在年轻的时候,成过亲,并且还是一位非常漂亮开朗的富家女子。因为我们老一辈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地主,当时穷人家的孩子是读不起书的,而伯父却读了好几年的私塾,也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识文断字之人。因为当时家里条件好,十几岁就和那位富家女子成了亲,在当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后来树大枝多,枝多矛盾就多,再加上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不知道我的爷爷是因为什么原因得罪了日本人,被日本人抓去严刑拷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最后放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一下子变得一贫如洗了。
伯父过惯了富有的生活,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有些不适。作为长子的伯父生来脾气不好,却又很怯弱,没有主张,缺少持家的能力。伯父脾气不好却对那位富家女子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终于在富家女子(也就是我的伯母)诱导下,丢下尚在年幼的两个弟弟和爷爷(此时奶奶已去世)。在某一天的早晨双双私奔了。
这件事情恰好被年幼的父亲发现,跑回去告诉爷爷,爷爷气的暴跳如雷,拎着棍子就追了上去。当时没有车,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要步行。两个人并没有走远,在某一个村庄后面的小路上,爷爷追上了伯父和伯母。于是伯父得到的惩罚是爷爷的一顿暴打。暴打之后,伯父并没有回头,爷爷心疼伯父不再打了,选择放弃,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呀!强迫留在自己的身边,也不是一件好事,随他去吧!爷爷自言自语,抱头叹息,无力地朝伯父伯母挥了挥手。于是,伯父追随伯母来到伯母的娘家,某一村庄的大地主,伯父在伯母家生活的并不如意,做了伯母家的长工,还经常遭到岳父的打骂。直到解放战争全面爆发的时候,伯父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军人。此时伯父才刚刚二十岁。
七年的军旅生涯,伯父才开始长大成熟起来,七年之中,参加过解放东北战争、华北战争、葫芦岛战役及海南岛剿匪战役、抗美援朝战争,并荣立过三等功。由于伯父读过私塾,又写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便由一般战士升为文书,负责接送新兵工作。也许是这七年的军旅生涯锻炼了他;也许是伯父的脾气怪异;也许伯母的心中有了别人;也许是......。总之,伯父的婚姻注定是失败的。在女儿出生后不久,伯父提出解除了婚约。伯母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默默的离开了,而伯父此时还不到三十岁,年轻气盛不考虑后果。如果是现在的孩子,二十七八岁也许才刚刚完成学业,或是刚刚步入婚姻的殿堂。而伯父却是少年婚姻伴随着他长大成熟的。长大后便离开了婚姻生活,从此孤独一生。
伯父年纪大的时候,不能再为村里做事了,就进了敬老院。以后一直生活在敬老院里,每逢年节,我们去看望他,给他买一些吃的、穿的、或是一些零用钱。伯父总是说:“不用买东西,经常来看看就挺好”。我知道,在敬老院里,如果经常有人来探望,经常有礼物送。总会引起其他老人的羡慕,自己也感觉到很有面子。让人感觉自己有亲人,没有被亲人忘记。走的时候,我们总是对伯父说下次还要来看你的,伯父只是默默点头,不说话不挽留。
从敬老院出来,我们就说着话慢慢的往回走了,有时想起猛然回头,却发现伯父仍然站在那里,佝楼的身影如风中干枯的树枝。在静默的阳光下微微颤抖,混沌的眼神如两口干枯的水井,是在看我们还是守望别处。距离越来越远,已经看不太清了。只是那孤单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我们再回头时已经看不见他。我相信他还站在那里,只不过已不在我们的视线里。
我一直猜想,伯父少年时的那段婚姻,在伯父的内心深处会留下多深的痕迹,又有多重的分量?没有人提起这些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伯父心里在想什么,他到底需要什么。也许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给与吃穿上的满足,却永远无法满足他内心世界的需求。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逝去,不知不觉一个人在人生的路上已走向暮年。直到走进另一个世界,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守望着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子。
躺在病床上的伯父,几天都汤水不进,也打不了针(大概血液流动已经非常缓慢),但大脑却非常清晰,往事如烟,过去的许多事情并没有从他的记忆抹去,他清楚的记得过去的很多事情。
我们在整理他的箱子里的东西时,发现了许多纪念章和照片,我知道这是伯父七年的军旅生涯的见证,也是他的宝贝,他的自豪。只是我不知道这些纪念章是在那几次战役中得来的。于是,便小心翼翼的拿给伯父看,他用他那已经僵硬微凉的手,一一拿在眼前辨认。然后很费力地却又大声地告诉我们:“这是海南岛剿匪战役的、这是解放葫芦岛的、这是解放东北的、这是解放华北的......”。一次次的战役在他的大脑里记忆犹新,已经完全进入了回忆状态,苍白的面孔也变得有些红润起来。他对我们说:“要好好保存,这些都是人民给的,咱们的家庭是革命的家庭,你们都是革命的后代。”声音很大,好像要使劲全部的力量,那有些痴呆的双眸包含着一种激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段令人骄傲的军旅生活。
这些照片,有的我认识,也有我不认识的,有一张照片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那是十年前,姐姐通过工作关系,寻找到了伯母曾经抱走的那个女儿。生活在河北的某一个小小的村庄里,已经是一位接近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了。有着一副同伯父惊人相似的面孔,从小我就知道,伯父的两个前门牙露在外面,致使嘴不能完全闭上,人们都叫他大龅牙。看到这位大姐,我简直要在心里惊呼,近五十年没有见面的女儿,人们会一眼认出,这就是伯父的女儿。不但外表相似,性格也非常相似,这位姐姐非常老实,看上去有些懦弱,也许还有些呆板。这也许和她的童年的经历有关。曾经伯母抱着孩子走后,又改嫁了。继父不喜欢她,甚至还打骂她,从小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没有得到过一点父爱,并且一直生活在冷落之中。从这位大姐的口中了解到,伯母已经去世近两年了。
几天后,这位大姐携同她的丈夫走了,伯父还是一个人生活在学校的一间小屋里。后来听说这位大姐曾经为伯父寄过棉衣棉鞋什么的。再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关这位大姐的消息了。我想那时候伯父一定寄出过许多信。这位大姐也一定回了许多信。后来听说河北那边闹过水灾,再后来就没有了消息。伯父躺在病床上还总叨咕说:“我那丫头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照片里有两个农村打扮的小孩,我不认识,于是就拿来给伯父看,他用冷而无力的手举在眼前,端详了好一阵,干涩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丝柔光。他说那是我那丫头的两个孩子,随后便让我们继续在他的箱子里找,说还有信,是从河北寄来的。于是我们开始以扫荡式的寻找起来。伯父有一个拾荒的爱好,箱子里什么都有,孩子们背的书包、女人用过的背包、还有破旧的公文包以及旧衣服、腰带等等,简直就是一个旧货店。我们翻遍了所有的兜兜包包,仍然没有找到那封珍贵的远方来信。我们只好如实的告诉了躺在病床上的伯父,伯父突然激动起来,四肢和面部突然一阵痉挛,大口大口地喘气,竟大声的喊起来。“你们希里糊涂的还能找到,就在那个大包里有个小包,小包外面的小兜里,要不然把箱子给我推来”。看来伯父真的很激动。可是箱子下面又没有轮子,离现在住的地方,隔着很大的院子,还隔着两个走廊和台阶。如何能推得动呢?于是我们又下大功夫,重新仔细彻底的翻了一遍,最后真的在大包里的小包里找到了一个空信封,没有信。没办法我们只好对伯父撒了谎,说已经被我的父亲拿去保存了。伯父半信半疑,似信非信,只是不再那么激动。也许是刚才的激动让他很疲劳,此时竟安静的睡去,或是已经虚弱的休克过去。
我不知道那是一封怎样的信,但对于伯父来说,那一定很重要很特别,牵挂很深的信。这也许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爱吧!只不过这父爱在心里埋藏的很深很重很久。
在伯父去世后的第二个烧纸节的时候,在伯父的墓地旁。小妹的一句戏言,也许道出了伯父一生的愿望和情感。她说:“三大爷(我们这样称呼伯父),收好钱,吃茶喝酒的时候,别忘了把三娘叫过来叙叙旧......”。
也许伯父有这个愿望,也许没有,但我们有一个愿望,愿孤独一生的伯父,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找回自己的情感,享受天伦之乐,愿伯父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孤独。
周艳玲,内蒙古通辽市奈曼旗,喜欢文字,有一颗容易感动的心,喜欢用文字去表达内心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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