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杂记 | 杨建英专栏

湘西杂记

杨建英

2015年10月,我在湖南毛泽东文学院参加新疆作家培训班学习。接近尾声的时候,传来了要去湘西考察的好消息。随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善意的劝告:注意保密,别在手机上瞎发东西。

这是“规定”的威慑作用,大家心知肚明,但心中也很疑惑。其实呢,每个行当都有其自身的运作规律。写作大多有感而发,你不让他亲身感受一下,他就写不出来真东西。作家们来到湖南,身处长沙这个现代大都市,想真正体验一下原汁原味的湘风湘情已经很难了。在课堂上大讲湖湘文化的文学院领导们,自觉很没面子。于是,前往远离都市,“保真湘风”的西部去,成为无可奈何的选择。

湘西在湖南的西部边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

了解湖南,必去湘西!

一说要到湘西去,大家都很兴奋。

新疆班的学员们纷纷猜测,能否遇到“赶尸的”、“放蛊的”或者土匪——“钻山豹”等等。

湖南班的学员们,虽然没有新疆学员的扯淡想法,但从他们的脸上多少都能看出一丝的紧张。

好像说紧张也不准确。但总是感觉有点不对劲儿。我把这种情绪称之为:方位惶惑症!

我不知天下有没有人研究这样种“症状”?就是,方位地理对人的影响。我在易中天的著作中好像看到过类似论述。

他说,中国的事情很有趣。同样是战争,往哪个方向打,说法便不一样:南下、北伐、东进、西征。

我的理解:去南方像“下饺子”,去北边像“爬梯子”,去东边像“串门子”,好像都很容易。唯独去西边费点劲,要面临战争。

因此,不管是在全国范围来讲,还是内陆各省来讲,西部就是原始、野蛮、贫穷、落后、寒冷等等的代名词。所以,一提到西部,有一点小紧张是正常的。比如:此次出行,湖南班学员的旅行包比新疆班的大!

此外,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内陆各省,都有自己的“四方”。什么黔东南、鲁西北、渝中、皖南等等,即便是湖南吧,本身已经占有一个“南”字了,它仍要分出四方来,我以为,这是典型的“四合院”思维。当然了,所有这些对于新疆人来说,就“五个字儿”——这都不是事儿!因为,在新疆人眼中,内陆的这些个东南西北,统统都是我们的东部。

我们很轻松,东进嘛!串门去,嘻嘻嘻.....

终于出发了。

尽管领队事前一再声明:我们此次是考察,不是旅游!但接我们的车,确是正儿八经的旅游大巴。车上还有一个小导游,标准的旅行团配置。

也难怪,只有与这些“道上”的人合作,我们才能得到打折门票、低价旅馆,品尝到正宗湘菜,观赏到正统民俗,购买到据说是真的地方特产纪念品。若不是这样,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要住宿、要体验民俗、要考察民风,两眼一抹黑,万一出个什么事谁担待得了?所以,文学的现状就是习惯被各种势力所“绑架”,这次当然也不能例外。

从长沙到湘西大约四、五百公里的路程,基本上是我所在地区从东到西的距离,但在湖南却要经过好几个县市了。路况没的说,基本高速。沿途景观没的说,全是绿色。在新疆行走,茫茫戈壁,寸草不生;在这里行走,绿色原野,寸土不见。只有随处可见的高速公路施工工地上,才可见到翻肠倒肚的红土,像极了湖南的辣椒,或者说湖南人火热的心肠。

湖南到处都在修路,湖南班同学说了个段子。说湖南领导到北京开会,碰到湖南籍的老领导,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要为湖南人民多‘修修路’啊!”修路,本是一句湖南土话,意思是多办些实事、好事。谁知这位领导,就单纯地理解成修道路了。于是,四面开花,高速上马。

这是个美丽、善意的笑话。据我看,湖南确实需要修路。特别是湘西地区,山峦多、河流多,深山密林、山野村寨更是多如牛毛。车到宋祖英老家古丈县,大家下车“唱歌”(上厕所),豪华巴士、高速公路,硬是把一个个作家累的腰酸腿疼。于是抱怨,这地方太偏远了。

想想当年的宋祖英多不容易——这个小湘妹子,背着小背篓,从寨子里到镇上,再到县上、再到市里,再到省城,再到北京,山山水水要走多少路啊!

这样一说,湖南班同学笑了。

我知道他们笑的意思:天下只有人家嘲笑新疆偏远的话,哪有新疆人说内陆偏远的份儿?

说实在的,新疆只是远,但一点也不偏。新疆就很少这种窝在重山峻岭的所在。他只是远,就是远。心力交瘁的远!痛不欲生的远!垂头丧气的远!

湖南多水,河流真多。

湖南的河流大多以水命名。湘水、澧水、沅水,就地取材,一点都不浪费材料。不像我们地区的河流,连名字取的都很“费水”。克兰河、乌伦古河、额尔齐斯河、苏木达依列克河,一个比一个长,念得人口干舌燥。

前面说湖南,特别是湘西,幽远偏僻,这从河流走向上都能“赶脚”出来。

“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五十里水路到湘江”。五十里,九道弯,平均5.5里就拐上一道,跟高速公路收费站似的。

是什么让这些“水”在大地上流得如此没“正型儿”?恐怕就是这些山峦、密林、陡坡,村寨。新疆的河流常常是流上几百公里都不带拐弯的——地大平坦呀!

天下的河流大都很古老,可谓“线装”;而湖南的河流都是“简装”——“竹简”装的。这些个“水”差不多都走过《诗经》、《楚辞》的“红毯”。

车上那个小女孩导游(看着小,其实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她不像其他导游那样,一上车就呱呱不绝地讲这个,说那个,听得人心烦。她好像知道这天车里坐的都是些什么人,极有心计的应付着。只在关键时候“挑逗”出一句、半句。比如路过一条河,就轻描淡写地报上名字:“这是澧水、这是沅水”。随着话音,车上就“呼啦啦”站起了一大片人,害的车辆失衡,司机哇哇大叫。

这都是些曾被《诗经》《楚辞》“洗过脑”的诗人,除了我这个因为常年给领导起草工作报告,而被特别施恩,假冒散文家参与培训班的人,无动于衷之外,其他的,无不争相引颈向外观望。

看什么呢?能看到什么呢?难道这条河流与天下的河流有什么不一样吗?难道车窗之外,沅水之滨,真有“峨冠博带”的“屈大夫”,在向大家招手致意——“外奥卡母突湖南”?

后来一想,这些人是对的。到湘西“采风”,难道真的去“喝风”吗?遇到一条水,重温一遍《诗经》、《楚辞》,不好吗?

并且,湘西大地上到处是让人一惊一乍的所在:桃花源、武陵源、陈仓、凤凰等等,一个地名就铺陈着一部大书。

接受一下这些古老河流的洗礼与这些大书的教育,多重要啊!

从长沙到张家界要走大约一天的路。表面上看,这只是个行政区域的跨越。事实上,却是从一个“地质年代”到另一个“地质年代”的穿越。简直就是一个“地质事件”!

湘中大地,山也浅斟,水也低唱,一幅逆来顺受的儒弱样。在韶山,我满心茫然。都说环境造就人,如此温良恭俭的浅山低水,怎么就会冒出一个敢于“叫板”苍茫大地的毛泽东?

在前往张家界的车上,我一直密切地注视着窗外。在影视与网络上,我见过张家界那些桀骜不驯的山峰。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就一下子挣脱大地的羁绊,直插云天。结果,车到黄石寨,两边的山峰就不安分起来,等到了金鞭溪就已是:五步称奇,七步叫绝;十步之外,目瞪口呆了。

山,挣脱了大地的束缚,撒着欢地往上窜。它们各自为政,互不牵连。一副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模样,匪气冲天。湘西剿匪,我看真正剿的恰恰就是这些狰狞的大山。忽然又觉得,这不就是顶天立地的毛润之吗!

它们似一根根银针,针灸在湘西大地上,也仿佛扎在我的某个穴位上,令我的心一阵阵痉挛不已。

或许是“三高”的缘故。我不太敢凑近崖畔俯视群山,也不太能接受这些超出人类正常视野思维的景观。所以,只好转身,“向内挖潜”。

身后也很精彩!

我注意到,身边的崖畔上镶嵌着一层层、密麻麻、齐整整的小树枝。能看得出来,这都是人为的。

难道这是一种行为艺术?亦或是当地的什么神秘风俗?

导游说:这有个说法,如果把树枝嵌进岩缝,腰就会不疼,很灵验的!

“TNND”!这是哪个江湖郎中开出的偏方?明摆着嘛!能爬这么高的山来放树枝,那身体得多棒呀!有谁见过猴子腰疼呀!

转到峰顶,我又看围栏栏杆上挂着无数把铜锁。导游又告诉我说:这是永结同心,挂一把锁能够保护自己的爱情。我看到锈迹斑斑的铜锁,仿佛看见了世间锈迹斑斑的爱情。心想: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扯淡的事?

人啊,早晚得被自己玩死!

夜宿武陵源。

吃过晚饭,走出旅馆,来到街上考察民风。

街道不宽,两边都是仿古建筑。商铺林立,大都卖茶;街上人来人往,全为游客。

忽然发现街边一长溜洗脚的,二十元一位,相当不错。没有长沙城里诸多洗脚房的暧昧,一切光明正大。

洗!

刚一靠近,立时一位妇人迎上来。

“泡一泡吧,解解乏”。

我看着瘦弱的她问:“你的劲儿够吗?”

见我质疑,她上前一把扶住我的肩头,我立时感到半身麻酥酥的。

先泡后按,浑身舒坦!

身上一得劲儿,思路也顺畅多了。我与她天南低北地闲聊。知道他是土家族,知道她是失地农民,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在长沙上大学,学的是物业管理;还知道她不太满意这个专业。她可能以为物业管理就是通下水道的,她自己如今伺候人,不想让女儿也这样。

我忽然间还想起了新疆班同学那些扯淡的问题。

于是问:“你们这里有赶尸的吗?”

她抬起头,一脸茫然:“啊?”

我说:“赶尸,就是僵尸?”

她说:“哦,就是,你的肌肉很僵硬。”

她的所答非所问,倒是激起我的一个“缺德”想法。抬头看看满大街的游客们,一个个身心疲惫,身体僵硬的跟着导游乱窜,或者被导游驱赶着,这不就是:“湘西赶尸”嘛!哈哈哈.....

洗完了,穿鞋、起身、交钱。

本来还想与她再深入探讨一下物业管理的话题,谁知她接过钱,一转身,陌生人一般地把我丢下,招揽别的客人去了。

作者简介

杨建英,男、北京人。现为新疆阿勒泰地区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美丽乡村》、《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等报刊。曾出版散文集《老山城》、随笔集《山城密码》、报告文学集《新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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