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旧事(9) 犹摘枇杷半遮面 | 张国领专栏
柴扉旧事(9)
犹摘枇杷半遮面
张国领
人,永远对新鲜的事物保持着一种天然的好奇。
在住进“高干别墅”之前,我只住过连队的营房,早已习惯了一排排红砖红瓦的营区大院子大平房,不但看着顺畅,住着也顺畅。十几个人一个班,住在青一色的大板床上,高门高窗高屋顶,宽敞而明亮,即使是遇到紧急集合也能几个人并排向外跑。
突然住进“高干别墅”之后,我发现这虽也是营区,但不再是营房,甚至找不到营房的所有特证,有的只是过道、走廊不对称的小房间。甚至在房间里拐几道弯才能找到出去的屋门,这让我好一阵子都不习惯。如果士兵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要说紧急集合,就是正常的集合也会发生异常的拥堵。但我明白这是“高干别墅“,是首长住的,而不是生龙活虎的士兵住的。
别墅的院子更是有别于部队的营院,我用来种菜的小院子并不是别墅的正院,而是朝北的后院。除了地方小,与其它院落是用水渠和树木隔开的,虽没有围墙等筑成的壁垒,但也不方便自由往来。北门正对着的是另一栋别墅的南门,南门里住着的是一户过世首长的遗霜一家人。两家的中间作为分界线的是一条水渠和几棵树。我天生对树敏感,这除了我从小就生长在山村树的掩映里,并且树的绿色与我身上的绿军装颜色相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树能给人以希望,春天的希望,萌发的希望,向上的希望,开花的希望,结果的希望,未来的希望……
而这几棵作为两家疆界的树,一棵是桑树,另一棵也是桑树,桑树接桑葚,寓意好工葚(事)成双;还有一棵是橡皮树,枝繁叶茂,大而肥势的叶子发出闪亮的光芒,据说是四季不落叶的长青树;桑树和橡皮树都是我认识的,唯有第四棵树还不知它属于何方神仙,树冠不大,个头不高,主干直径不过两把粗,树枝既不同于桑树枝条的柔软绵长,也不同于橡皮树的粗壮而挺拔,它的细枝圆润,结实,杈多而节短。
由于我住进别墅时正值冬季,其它树还不到发芽的季节,但它仍然是绿色一帜,绿是那种浓浓的绿,深厚的绿,沉静的绿,憨态可拘的绿,看到她就有上前去抚摸还拿捏的冲动,叶子的正面像橡皮树的叶子,闪烁着油亮的光,但并不娇嫩,背面绿中泛白,像一层雾笼罩着,细看却是一层白毛。我一时无法叫出它姓什名谁。我想这种隐姓埋名的树说不定就是一棵低调为树的极名贵树种,只是不善张扬罢了,我自然不会小觑它。
很快就进入了冬季的尾声,万物有了复苏的迹象,朝阳处的小草怕被世界忽视了似的,已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我照例每天早晨出门前看看桑树和橡皮树,再看看看那棵无名树,生怕因不知名而把它给忽略了。
无名树真的无名吗?肯定不是,只不过是我叫不出它的名字罢了。为此我请教过每个来我家作客的人,可很少有人叫出它的名字。由于它的长相非常像我老家上白峪村后跑马岭上的栎树,一段时间我干脆就以“假栎树”称之。至到有一天我一位浙江的朋友来到家中,他在院子里视察我的菜园子时,随口说了一句“那棵枇杷树今年该接果子了”。我惊讶地问了一句“你说那是什么树?”
“你还不认识吗?枇杷树呀。”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棵无名树或被我称作假栎树的树,还是充满诗意的枇杷树。从那之后我就对它多了几分期待,也多了几分眷顾。
树和其它众多生命一样,只要你喜欢它,它立即就有了感应。后来再看枇杷树时,仿佛它的形状、姿态、长相、容颜以及寓意,都与以前有了大的不同。这不同还是外在的,很快就有了内在的不同映入眼帘,它开花了。在肥厚的叶子下,在每个枝杈的两侧,都长出了一串串一簇簇米粒一样的圆球球。由于叶子的遮挡,不认真观察是很难发现的。也许它原本就没有想让人发现吧。这时我又想起浙江那位朋友的话,“枇杷今年该接果子了”。如果真是这样说明枇杷树是第一年挂果,这第一年也是我住进这“高干别墅”的第一年,说明以前住在别墅里的首长们、秘书们、独身女人们都没有看到过枇杷开花,更没尝到过可以弹出高山流水之音的枇杷果,我这是住上了旧房子还要吃上新鲜果啊。
我是幸运的,前人栽果树,我来摘果实。
枇杷花以极慢的速度在长大,季节走出冬月的时候,聚在一起的黄色骨朵渐渐饱满、膨胀,不久就有细细的裂纹出现在骨朵上,再过三五天,裂恨炸开,花瓣形成,瓣分五片,均匀地向不同的方向后撤,像小时候小孩玩的扯拨箩游戏,双脚并在一起,手与手相互拉着,头和身子尽量的仰向后方,快速转圈圈。就是它们这一仰之间我看到花瓣张开之后内部是白色的,素雅洁净,花瓣之内有花蕊挺立,如一捉小小的金针菇,黄得透亮。第一次看到枇杷花开,且在这么近距离上仔细打量,我发现什么树开什么花的真理是那么的准确而正确,这枇杷花果然不同于其它花绽放时的状态和情怀。
那时候我还没有吃过枇杷果,看到花瓣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枇杷果,是酸的?是甜的?是脆的?是面的?形状我大概是知道,因为我读过唐代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乐器琵琶虽不是水果枇杷,形状应是相似的,否则人们不会用琵琶的谐音为这种水果命名。看着枇杷花脑海自然就出现了一树枇杷,这时就会不自觉地咽一下口水,仿佛新鲜的枇杷就捏在手指之间了。
当我幻想吃枇杷的时候,确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也是基本的事实:枇杷树不在我的菜地之内,也不在我的院子之内,而是和桑树、橡皮树一样长在水渠渠沿之上,水渠在我的篱笆墙之外。当然也不在对面的院子这内,因为水渠是公用的,也就是说枇杷树也是公共的。单身女人与我争菜地时并没有说到枇杷树,她是不是也看上这棵枇杷树了呢?我不得而知,但这一问题越来越引起我心中的纠结。枇杷花已经褪色,果实越来越突出,就连那浓密的、椭圆形的阔大叶子也遮不住它们的光芒了。那果开始时是青青的,身上有细细的白毛,毛茸茸的,有几分羞涩,像总爱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儿。渐渐地,青色也开始褪去,黄色一天天显现出来,由暗黄、褐黄、深黄、金黄、淡黄色,自然而然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变着。我的目光也与这颜色的转变中发生着变化,这变化皆因是心情的变化啊。
六月初的时候,枇杷的颜色就像熟透的杏子一样了,按照一般常识应该是到了采摘的时节,最想第一个尝到枇杷味道的不是女儿,不是妻子,反而是我这个大男人,嘴馋是次要的,主要想知道传说中的枇杷是个什么味道。
我说过了,枇杷树不在我的院子里,这就对摘枇杷的合法性在心理上产生了疑问。要摘枇杷就要先跨过篱笆墙,跨过篱笆墙就跨过了边界。不知道对面的一家人是否也有这个心理,不然一树成熟的枇杷两家人竟然没有一人去摘它。
怎么办?是摘还是不摘?这关系到吃还是不吃的问题。我这种纠结当年解放军战士也遇到过,打锦州时战士们路过一片苹果园,树上的苹果又大又红,战火中的战士又饥又渴,这苹果吃还是不吃?最后他们选择了后者,所以伟人说他们不吃是高尚的。我今天若吃了这枇杷是否就变成可耻了的呢?
最后我决定还是要吃,如果枇杷熟了人不去吃,那枇杷该多么伤心啊。它肯定会想是人嫌它长得不够圆?长得不够黄?长得不够大?水分太少?糖分太低?这些东西想多了势必会影响枇杷树的健康成长,甚至会让它的精神一蹶不振,最后走向死亡也说不准。与人的可怜面子相比,树的心情应该更重要。为了挽救树的生命,还是果断决定要吃枇杷。
在把吃枇杷的性质确定为毫不利己专门利树之后,我很快付诸于行动,那天看对面院子没人,我像做贱似的跨过了篱笆墙,迅速从树上折下了三枝枇杷,足足有二十几个。拿到水管下用水冲洗后,抓起一个直接放进了嘴里,没想到放进嘴里的还有不能吃无法咽的果皮、果核、果脐……
那是我第一次吃枇杷,如果有人问我第一次吃枇杷是什么味道,我会告诉他,是救死扶伤的味道,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品尝出来……
人生有很多第一次,每个第一次都是挑战和全新的体验,随着年龄的增长,虽然无数个第一次都化作了人生的阅历写进生命的履历之中,但想起每次迎接挑战时的血液奔涌、心跳加快和忐忑慌乱,仍会会心地笑出声来!……
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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