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白军芳:老农民和一群好芝麻的生长

老农民和一群好芝麻的生长

白军芳

我妈妈当了一辈子农民,临到82岁的时候,居然当成了一名行为艺术家。

妈妈谈起她记忆中的农民生活——最轰轰烈烈的记忆是年轻的时候,“抢收三夏”,白天黑夜忙,几乎半个月时间不睡觉的。半夜劳动,生产队会提供“宵夜”(我不知道这样的用语对不对,因为是半夜吃饭,却不具有现在城市里年轻人灯红酒绿的惬意味道)黑压压麦场上全是“壮劳力”的埋头苦吃的姿势;最舒服的记忆是某年夏天,她在自留地收棉花,棉花快要高出人头了,长势喜人,虽然太阳当头照,晒人,却甜蜜无比,并不觉苦(她还专门找哥哥给她拍照留念的);最艰苦的记忆是某年收稻子,连阴雨,稻子不敢沾地,割完,就必须扛到高处,一边割,一边扛,折磨死人;最漫长的记忆是夏天,锄谷子。太阳大,地垄长,谷子矮,地旱,一不小心,就把谷子锄死,一不小心,就像要被晒昏在地里,累死人,地垄还有很长,没有尽头……

反正,记忆里都是“磨断汉子腰”的田间劳作,记忆里都是“累折青春”的重复农活。那个时候,她为了避免孩子们再受“二遍苦”,打他们,骂他们,读书,考大学,离开农村,离开土地,离开折磨死人的农活儿……我们姊妹几个的理想,也被早早塑造:离开农村,离开土地。成者优秀,不成者不成器……

妈妈和土地的对抗,就是激励孩子们不耕种土地来实现的。

可是,到了70岁以后的妈妈,偏偏爱上了土地。城市,不愿意住,要搬回农村;土地,不愿意被别人承包,自己要种。

要种地的妈妈,还嫌弃起家里的6分地太少,硬生生把老宅子扒掉,重新规置,省出了四分院子,翻土,挖地,施肥,下种子,认认真真地当起农民来。

甚至,这个“老农民”和土地的关系也变了:原来是土地折磨农民,现在?农民宠溺土地。

的确,当儿女们都一个一个离开妈妈到城里去的时候,妈妈把土地当成“儿女”娇惯起来。

不说种菜。——妈妈认为好好的土地,种菜是“轻贱”了,要种庄稼!因为,只有庄稼种起来,才有“当农民”的感觉。所以,我们家的院子里,种满了玉米、麦子、豆子、油菜……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家院子里,总是一米左右的绿植。

我妈妈疯狂喜欢当农民的感觉:除草、浇地、施肥、捉虫,样样关心,处处留意,时时满足。她把农民的活动,当成了诗。

比如,浇水,一定用自来水从边缘到中心浇;又比如,施肥,一定要用农家肥。(哎哟,那个味道,那个味道,我们家都进不去人。但是,她固执地用农家肥)又比如,薅草,一定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因为风会吹动庄稼叶,有“翼彼青苗”的感觉。

又比如,收庄稼,一定要看着庄稼熟了,挑着收,没有熟的庄稼,留着,耐心地等待它长熟。

反正,妈妈的农民职业,在只有4分地的面积上,当出了几分诗意。

去年秋天,妈妈在院子里种满了油菜。因为她听说城里的油,“转基因”,她怕基因被转,就专门种的油菜。然后,冬天在西安度过,春暖花开,回到老家。一推门,油菜花金灿灿一院子。我回去看望她的时候,她的油菜已经结籽,只是长得“汪洋恣肆”,没个形,把人行道都遮蔽了。妈妈没有舍得“修理”它们,只是在枝杆的间隙,用绳子稍稍绑了,留出一个“脚涡”,供行走的时候踩,其他的地方,横躺竖卧,前仰后合,附身高势,都是油菜籽。妈妈每每从“脚涡”里穿梭,有的时候,还要跳一步,才避免油菜的“躯体”,蹦跳之间,妈妈像一个小姑娘。

今年夏天,妈妈的院子种满了玉米。新型的种子,个子长齐了,没过头顶,一棵棵似俊逸挺拔的少年,甩缨布叶,密密麻麻,全是拥挤的绿色,妈妈每天从它们中间过,有调皮的,故意伸了绿色的臂拦她,她总能灵巧地躲闪而过,且不碰触它们的叶。

能有一院子的玉米,能看见妈妈和它们亲密相处,我觉得挺好。

好事的人,给妈妈一把芝麻,妈妈把它们撒在玉米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后来,妈妈剔苗留间,施肥浇水,捉虫子,芝麻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

因为地方有限,妈妈的“芝麻孩子”也不多,她认真清点,碧绿的青苗有54棵,她多了54个小孩子。

妈妈的艺术才能得到极大的发挥。她定期浇水,定期上粪,不定期(不错眼珠子)地看顾,生生把“孩子们”娇惯纵使坏了。它们“噌噌噌”长个子,“刷刷刷”生叶子,密密地布满一个院子的角落,一不小心,个头都窜1.5米了,绿压压占据了来往的人行道。

每一个到我们家的农民,看见这样一群芝麻,都嘲笑妈妈:当了一辈子农民,没有见过,这么高、这么美的芝麻!——看可以,为什么不开花?

不开花的芝麻,意味着不接种子。不接种子的芝麻,种它何用!

于是,大大小小的农民们,都提议妈妈把芝麻拔掉,种点别的庄稼。

妈妈,这个老农民,82岁了,嗫嚅着,仿佛自己的孩子犯错误一样,说:是呀,是呀,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万一明天就开花呢?

不久前,我回到老家,看到了妈妈的那群“芝麻孩子”。它们无耻地疯长,快和我的个头一样高了,叶子也很翠很密,一副生机勃勃、后劲无穷的样子,可是,没有一个花朵。

我也嘲笑妈妈:老农民了,种了一群不开花的芝麻!失败啊。

我看见妈妈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些羞赧的神色,说:那么些高个子的芝麻,看着,都觉得舒服……

我妈妈种庄稼,种出舒服的感觉。我觉得,这就是诗人的气质。

后来,我回到西安,妈妈特意打电话问我:你找个人问问,如果芝麻只长个子,不开花,是不是病?有没有药,因为老不开花,街坊邻居都笑话,老羞人的……

拉倒吧,妈妈,你和你的芝麻,就是农民和土地互相撒娇的样子。你故意娇宠它,开不开花,结不结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陪伴;它故意使性子,该开花不开花,该结实不结实,就是考验你的耐心。

土地和农民的相爱相恋,矫情起来,真得叫人受不了了。

作者简介

白军芳,1975生,河南洛阳人,博士,教授,哈佛大学博士后,硕士生导师。2000年陕西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毕业到西安工业任教至今。2005年,获得陕西师范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学位,2007年考取国家教育部国家留学基金委西部项目赴美国哈佛大学做博士后研究,2008年回国,2010年接受国家教育部骨干教师培训项目的资助,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参与程光炜教授的国家重点规划项目“重返八十年代”的研究工作。2014年,获得教授职称。

先后出版的专著有《<水浒传>与<红楼梦>的性别诗学研究》《唐诗书画写意》《宋词书画写意》《元曲书画写意》,编著教材《中国现当代女作家作品选讲》,参与翻译《英语世界的汤显祖研究》,主编《美文品鉴》教材,发表论文40余篇,发表文学作品20余篇,“飞翔女生”微信平台主笔,主持教育部项目一项,西安哲学社会科学基金3项,获得“陕西哲学社会科学奖”2项,”西安高校人文社科奖5项,陕西省教育厅项目奖3项,论文奖5项,中国教科文卫组织征文奖2项,参与国际合作项目浙江大学与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学院的“中美古代文学作家翻译工程”项目,参与联合国“社会性别与文化”基金项目“女大学生向前一步”。主持陕西省教学改革项目《高校工科女生的成才模式研究》。

受聘于首都师范大学女性文学基地的研究员,为陕西党校妇女文化基地的客座教授,中国当代文学女性文学学会的常任理事,中国女性文学评奖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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