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艳琴 :乡村背影 | 就读这篇

乡村背影

周艳琴

(一)麦秸

麦秸真实的名字叫柴禾。

我和姐姐们坐在柴禾堆里,滚一个窝,温暖舒服。猫在小窝里,我们把一根根麦秸折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大姐用针和线把小段的麦秸穿起来,穿成手镯的样子,带在妹妹们的手腕上。我是小妹,大姐总是第一个给我穿,我戴在手腕上,举起小手,在太阳底下照照,小脸和太阳一起红彤彤。大姐手巧,不仅会缝手镯、戒指,还会缝小鱼儿、太阳、甚至五瓣梅花……

我手里的每根麦秸,都是麦子的母亲。从种子一落地,就注定了与麦秸的息息相关,一脉相传。麦粒每饱满一点,麦秸就粗壮一点,要不麦子咋能那么心无旁骛的在顶部恣意生长呢?有麦秸在,麦子完全可以放心的嬉风看雨,听花开花落的声音。即使狂风暴雨,只要麦秸不倒,麦子就可以安然无恙。麦秸知道,庄户人眼巴巴的在等着麦子长大,麦子是庄户人的全部希望,她不能辜负了他们的期望。麦秸从来没有像麦穗那样昂首挺胸过,她只懂得脚踏实地扎在土壤里面对每一天的阳光灿烂或阴霾雨雾,一天天等着麦子的成熟。

一春一夏过去了,一秋来了。麦穗的笑脸愈发的喜人。伴着庄户人的舞姿,麦穗走了,她以成功者的姿态不知道香甜了谁家的饭桌。空留麦秸堆静卧农家场面或院落,一半伟岸一半落寞,孤独成一座苍然而安宁的城,一如农家老人。

“二蛋哥,你怎么喝酒了?一股子酒味儿。”

“ 嘻嘻,酒能壮胆儿啊”

“你咋这么坏呢?”

常常,月亮还没完全上来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麦秸堆里发出来,很动听……这是麦秸最浪漫的时刻,麦秸最能懂得庄户人朴素的爱情,乡村姑娘和小伙儿常常在麦秸堆种植下了稚嫩的爱情。

一秋过去了,一冬来了。

麦秸批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雪,宛如斑白的霜发。麦秸知道,自己的另一种使命开始了——庄户人家取暖全仰仗着麦秸。

天冷了,麦秸被穿着大厚棉袄围艳丽方头巾的女人抱到灶堂。“嗤——”一声,火柴划亮的时候,麦秸哄然活跃起来,汹涌成一堂的壮丽。铁锅很快热了,热腾腾的气满屋子跑。饭味儿飘出锅的时候男人就回来了——忙碌了一春一夏一秋的男人冬天闲了,总是出去和村人摔几下扑克。冻的流着鼻涕的孩子带着两团红云的脸蛋携着冷风也跑回来了——多冷的天气也冻不住孩子,总是糟蹋几家的粪堆打土坷垃仗。孩子男人都回来的时候,一大屉莜面和熬菜就上炕了。此时的炕,热乎乎的别提有多舒服了。屋外飘雪,屋内热气腾腾。

麦秸呢?

灶堂里,已经看不见麦秸的影子——麦秸已经成灰。

……

谁说麦秸不见了?

你看,晴朗的乡村,夕阳西下,那一缕悠然升起的炊烟不就是麦秸静美的身影吗?

生于大地,归于蓝天。这是麦秸静谧而完满的人生。

(二)院墙

我骑在墙头上的感觉,就像骑在了电影里枣红马身上一样。我在墙头上行走,伸展两只小胳膊就可以当做平衡木,我完全可以走的像小燕子。花棉袄棉裤在墙头上蹭来蹭去,跟脸蛋儿一样的颜色。不过,我终究还是胆小的,不敢跑。隔壁家二姥姥的孙子和我一般大,他都敢在墙头上跑。他比我还灰头土脸,更爱流鼻涕。找我来玩儿,他从来不走院门,只爬墙头。爬墙头的不止我和他,比我们大点或者小点的孩子都这样,我们一群孩子玩捉迷藏也都横爬墙头。能爬墙头走,谁还懒得绕那么大圈子走院门呢?二姥姥不也是一天爬在墙头上和姥姥拉家常嘛,她们一说就可以说到准备喂猪的时候。

双手扒着墙头,向上一跃,然后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一条腿先撇上墙,另一条腿跟着上来,就骑在墙上了,再用手撑着,直立站起,或走或跑,宛如水上蜻蜓。三三俩俩的一个个从墙头上爬上去,走一段低矮的墙再爬上高墙头。高墙头的场院里放着麦秸。我们从墙头上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喊着口令跳向麦秸垛,一个接一个,像极了飞翔的燕子。然后顺着麦秸堆滑向地面,不在乎头上顶着一层麦秸,不在乎一个压一个,我们开心地哈哈大笑,直到家里的大人们出来呵斥,赶紧撒丫子跑。

到了念书的年龄,我被送回父母家,也就离开了乡村的姥姥家。等我像模像样的成了个小学生再回来的时候,院墙已经和我一样长高了。院子也整齐多了,还用红色的砖块盖了头。小伙伴也都已经长大,墙头上看不见了他们的影子。

再后来,姥姥去世,舅舅把姥爷接到城里住,我们就和乡村隔断了来往。

等我带着儿子回乡的时候,院子一如沉睡的老者,颓废的没有了原来的样子。院墙,也老了,委顿下去,风雨已经把她侵蚀的灰头土脸,凹凸不平。我想寻找当年墙头上那些点点碎碎的记忆,却怎么也找不出一点痕迹。当我告诉儿子说,妈妈当年常骑在墙头上玩儿的时候,儿子给了我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墙头上的乐趣,现代的孩子不懂。

走在村里,颓废的院子很多,只有它们跟留守的老人和儿童作伴。年轻的人,都已经离开家园,奔赴轰轰烈烈的城市营建自己的家园。老家,已经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三)坐夜

冬夜的雪,一点也不惊扰村人,说下,就静悄悄地来了。

吃了后晌饭,喂过猪,给牛羊添点草,把棉窗帘从外挂上,这就安顿的过夜了。忙完了活儿的村人不愿待在自家里,三三两两的没有约定就到了某个人家。一会儿一个,一会儿又一个,他们好像心有灵犀,能确定今天该到谁家坐夜了。

大炕,热炕头,女人坐炕里边,男人坐炕沿儿,或者随便在地上靠个柜啦墙啦蹲着。不用客气,来了的就是来了,走了的就是走了,不用迎接不用送客,只是安顿一句:“把堂门关上啊。”这一坐夜,就像抖开一件白茬子皮袄,把村里新的旧的话题全都白生生的抖搂开了,没有一家的秘密,只有一村的秘密。谁家刚来了个新媳妇女婿了,谁家死了一头猪了,都是坐夜的话题。

村人说话嗓门都大,不管男人女人。而且他们都有外号。一个男人进来,一撩门帘,正好碰到了站在门口二柱子媳妇的眼睛。二柱子媳妇开口就骂:“哎呀,这个水蛋壳儿四板儿头,好碰我的眼”。说着就朝男人捶了一拳头。男人眯眼笑着说:“你娘个头的,你站在门帘后装鬼呀,爷能看见你啊。”地上蹲着的一个男人抽着烟,坏坏地笑着说:“四板儿头,你碰了人家二柱子媳妇的眼就给人家揉揉,连个这还不懂。”叫四板儿头的男人咧开嘴说:“昂,真的哇,来,我给你揉揉。”说着手就朝叫二柱子媳妇的脸摸去。二柱子媳妇随手把四板头的手打开:“滚你娘头远远儿的,占谁的便宜呢,小心爷家二柱子打断你的手。”说着就赶紧往炕上爬,炕上已经挤满了大姑娘小媳妇的,一个年龄小的媳妇顺势笑着把二柱子媳妇拉上了炕,四板儿头也就收了手,大伙儿笑做一团……

后来进来的人,顶了一头雪,进门在地上蹬蹬蹬的先跺掉鞋上的雪,说,外面下雪了。这一句下雪了就把大伙儿的话题一下子引到来年的种地上。谁家的什么籽种好该颠换点,哪块地今年该换茬拌了,预见一下明年什么好收成,这一聊就是大半夜。家里弥漫着老烟梗或者其他的什么味儿,有点重,但谁也不以为然。

不管几点钟,觉得该回家了就回,要走一起走。地上的男人们把手里最后一根名副其实的“卷烟”掐灭在地下或鞋底上,女人开始下地找各自的鞋,场面有点混乱,有使坏的乘机把谁的鞋踢一边去,害的人家好找。吱呀一声,打开门,哦,雪已经下了有二寸了。

乡村的夜像黑丝绸,浓密而有弹性,深一脚浅一脚却无碍。很静,什么也听不见又什么都能听见,哪怕是睡鸡喉咙里咕咕的呼噜声也听的真真的。但有雪的夜不黑,却越发的静。坐夜的一走一说话,惊扰了雪夜的安静。男人的咳嗽声和女人叽喳的声惊醒了机敏的狗,狗吠声不远不近的响起来,伴有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脚步声说话声越来越轻,狗吠声也叫得心不在焉,似乎是为了对得起主人才叫几声。渐渐的,脚步都回家了,狗也不叫了,一切都安静了。

此时,已经过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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