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的价值
♣ 高友云 树木把城市妆点得分外美丽,落叶却在给城市制造烦恼。几场寒流过后,除了松柏、女贞等常青树,其他树叶已落了一大半,就连最晚落叶的杨柳也只剩下僵缩的枝条在寒风中尬舞,湖面的冰里混杂着褐色的落叶显得丑陋不堪。环卫工人们冒着严寒,把四处飘散的落叶归拢一处,以前是直接焚烧,现在是集中填埋。这样的工作从第一片落叶开始,贯穿秋冬两季。城市的落叶,只是负担,没有价值,也没有伤感。 城市都在竭尽所能,展示整洁美好的形象,很少有人去关心落叶的价值和归宿。但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落叶是有过价值的,落叶曾是农民竞相追逐的宝贵资源。 在还不太遥远的年代,每年秋冬时节都会发生激烈的落叶争夺战,那阵势不亚于行将焦麦炸豆的重要农事。往往是前一夜北风呼啸,气温骤降,树叶纷纷扬扬,散落堆积在河堤、树林、道沟、地垄各处。天色微明,大人便会将小孩子们从热被窝里吼叫起来,全家老少齐上阵,推着手推车,扛起小耙、扫帚和筐篓等奔向田野。人流汇聚到村口,又分散到石门河两岸,大家口鼻呼着白气,一边相互打招呼,一边手疾眼快,把手中农具远远抛向落叶较多的地方,跑马占地,寂静的冬晨就喧嚷热闹起来。刚开始有些顶不住寒气,四肢僵硬,握不紧农具,走路还磕磕绊绊,连搂带扫那么一会儿,后背已微微出汗,头发梢开始有热气冒出,行动就敏捷自如起来,一招一式虎虎生风。抢扫完一处,立刻转移阵地,叫喊着奔向下一处,同时心里已计划好再到另一处去获得更大战果。 落叶没有主人,谁家起得早,谁家人手多,干活儿麻利,就会多收获一些。各家还会暗暗在心中选定势均力敌的对手,进行比赛较量,哪怕只比对家多收上一筐一篓,就是心理上的极大满足。抢扫落叶既是紧张的劳动,也是展现魅力的舞台,小媳妇儿大闺女家没法像赶集一样穿最漂亮的衣裳,但一定会戴上鲜艳的围巾,在熹微的晨光里非常醒目。大人们操着更多的心,一边干活儿一边寻思着村里谁家格外利索能干的闺女,能给自家的憨小子当媳妇儿。十八九岁的小男女,手里忙活着,眼睛却是乱瞟,人群中彼此多看了一眼,竟有芳心暗许,定下终身的。有时两家为了抢夺一处落叶也会突然争执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吵上一架,旁边的人会上去劝解。吵闹平息下来,女人们仍在一刻不肯停歇地干活儿。几个爷们儿会从腰间摸出旱烟袋,彼此谦让一番,抽上一锅,显示自己是一家之主。小孩子们无师自通,撅根树条,把一头削尖,专挑厚实肥大的树叶扎,串成一条条蜈蚣。抢扫落叶最称手的农具是小耙,小耙有长柄,前端如伸开的手掌,类似指头的尖齿向下弯曲,爬梳剔抉,能把树棵子里、沟沟坎坎里的树叶枯草拾掇得干干净净。每到这个时候,各家的小耙概不外借。 待到落叶掺杂着枯草的果实运回家里,留下一部分晒干烧火做饭用,更多的是用来沤制农家肥。那时家家都有一个颇为壮观的粪堆,主要的原材料就是落叶和其他生活垃圾。小孩子撒尿拉屎会被家人抱到粪堆上去。农家肥沤好后,由生产队安排人验收,分等量方换算成劳动日,年底可以兑现成粮食。 每年入秋,这种全村老少共同参与的突击式抢扫会伴随寒流的到来进行若干次,平时农人们遇到落叶随时随地收拾,直到枯叶败草被搜刮殆尽,直到一场大雪到来,把大地彻底掩盖。 多少年后,农村的落叶也失去了价值。父母上了年纪,随我们来到了城市。母亲终于可以悠然地看着秋叶飘落,不再像老戏里的穆桂英,有闻金鼓声而欲上阵破敌的激动。母亲触景生情,说好后悔当年十冬腊月的,把你们小小年纪就一早骂出热被窝,撵到漫野地去扫树叶,那时小妹才三岁,就一狠心锁在家里。其实,多扫那一筐半篓的叶子管什么用!拼命干也难得换来温饱呀! 又是多少年后,母亲去世了。我们看着秋叶飘落,想想,好后悔当年冥顽懒惰,不知为父母分忧,任凭母亲责骂就是赖在被窝里不肯出来。母亲那时该是怎样的恼怒、纠结、煎熬和无奈。想到这里,热热的泪水已溢满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