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老 哥 哥
老哥哥的墓碑冲着九龙湖,每天他枕着波涛睡,听着浪花笑,倒也安逸巴适。
他走的时候很痛苦。昏迷了醒来,看看周围的人,眼光里满是留恋。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他的瞳仁里尽情摇摆,他歪歪头,又昏睡过去。
我认识老哥哥的时候,他大概也就四十多岁。
中等个头,黝黑的脸庞上泛滥着块煤一样的光泽,温暖得像炉膛里闷住的火,慢条斯理儿的燃烧。
那时,他在水泥库上班,也算股级干部,一天到晚手里捏着一大把条子,脸沉得像一朵云彩。
老哥哥这朵云彩是从坑木场飘过来的,后来又飘到了油库,用今天的话说,都是关键岗位。
领导说,把老哥哥放在哪里都放心。
老哥哥一儿一女,龙凤呈祥,好命。
家里的嫂子更是捧着供端着喝,敬他爱他,可老哥哥就是笑不出声儿来。
直到有一天,家里响起了婴儿的啼哭。老嫂子把我的孩子抱回了家。老哥哥终于笑了。
他上班的时候捏捏小脸,下班的时候拽拽小腿,忍不住了,还要半截从班上回来看看孩子,他从嫂子怀里把孩子要过来,横着抱抱,竖着抱抱,再转上两个圈儿,于是心满意足,哼着小曲儿再回到班上。
老哥哥是个粗人,怕胡子扎着孩子,于是就经常刮。老嫂子打趣说,“有本事别刮。”老哥哥眼一瞪:“那不行,扎着孩子咋办?”就这样,老两口宠着、护着,不是亲生的胜过亲生的,不是亲爹娘赛过亲爹娘。
孩子一天天长大,老哥哥也一天天变老了。
老哥哥又从昏迷中醒来,眼神儿往旁边瞅瞅,他想孩子了。
“大爷,”孩子走过来,一把攥住老哥哥的手,双膝跪倒,头埋在床边,早已泣不成声。
老哥哥爱抚着孩子的头发,手指尖一缕一缕的摩挲着。
“不哭啊……哭坏……眼睛……咋认字?”老哥哥一口气捯饬着一口气,“记着……咱……爷儿俩……揩……蚂蚱!”他绛紫色的脸上充满了孩子的顽皮和坏笑,眼睛里的太阳光像一朵花一样在绽放。
临漳,漳河故地。爷儿俩。草丛中响起“唧唧唧”的叫声,清脆悦耳,像一支短笛迎风唱和。
孩子往前一扑,青头大蚂蚱往前一蹦,再一扑,再一蹦。胸脯上挂满了草叶子,像一枚枚勋章,快活而骄人。
老哥哥哈哈大笑:“让我来。”还是那只青头,他拍拍手,身子却不动。青头闻声往前一跳,正好落进他的掌心里。
青头穿了一件绿色的外套,用爪子使劲挠着着手上的老茧,前腿爬,后腿蹬,触须一摇一摆的。
孩子把眼睛贴在手掌上,看个不够。
“像个大将军吧?”老哥哥问,“长大了也要做大将军。”
孩子重重的点点头。老哥哥把青头倒进孩子的掌心里,孩子小心的捧着,像捧着自己的未来一样。
爷儿俩器宇轩昂,得胜而归。
老哥哥又昏过去了。他靠在我的怀里,身上插满了管子。
鼻翼微弱的翕动着,经年的抬头纹开始舒展。
医生走过来,伸手扒开他的眼缝儿,还好,瞳孔依然保持着生活的模样。
送老的衣服开始拿了进来,霎时间,屋子里哭声一片。
“哭啥!他还没走远呢!”老嫂子颤巍巍的嚷了一句,病房里立刻变得静悄悄的。
侧耳,我好像听到了老哥哥的心脏搏斗的声音,艰难而顽强,迟迟不愿意退出战场。
老哥哥有陈旧性心梗。
一辈子在煤矿上工作,井下环境阴冷潮湿,他又不肯请一天假,家里负担沉啊,一家子的日子,都要从他镐头上刨出来。
病根,就这样一天天扎下。
老哥哥人蔫,性子却豪爽。
跟他喝酒,你得喝干,然后他才放心的去嚼一颗花生米,仿佛在酿酒一般。
慢条斯理却有条不紊,流淌出来的都是浓香。
那天冬至我们聚会。老嫂子捏的饺子皮薄肉多,结结实实,一嘴下去满嘴都是香。
老哥哥吃一个饺子,又端起一杯酒,破例一仰而尽。
“兄弟,咱对心事。”老哥哥的话像暖风一样,在寒冷的屋子里吹拂。
“哥呀,咱两家叫那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也一仰而尽。
在煤矿上过冬至,和在城里过不一样。
煤矿的冬至躺在洺河河谷里,干燥而寒冷。必须大口大口的喝酒,才能变得潮湿而温润。
那一天,他微醺着絮絮叨叨,说了一车轱辘话,其中有一句:“兄弟,估计我得先走,记着送送。”
老哥哥说这话的时候,老嫂子眼睛里泪汪汪的,“你说他这身子骨儿,咋就不知道心疼自己?”
老哥哥一个姿势躺着。他平静得就像这天的午后 ,亲朋好友已纷纷赶到。
傍晚的时候,他再也了无牵挂,心电图忽悠忽悠的变成一条直线。
值班医生走过来,再次用手电照一照他的眼眸,扩散的瞳孔此时已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无奈的摇摇头,又朝着家属点点头。
老嫂子再也忍不住了,她匍匐在老哥哥的身上放声大哭。
一辈子从不喊冤的嫂子,此时拍打着老哥哥温浅的身子:“你不管不顾的走了,如何忍心丢下我?”
平时沉默寡言的孩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大爷……大爷……大爷……慢点走啊大爷……”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悲恸。
老哥哥的骨灰被安防在九龙湖畔。
他,枕着涛声睡,听着浪花笑,沉默寡言,倒也安逸巴适。
只是孩子,从此像丢了魂儿似的,说话做事总是慢条斯理,就像大爷似的。
走吧,老哥哥,既然留不住,那就走好。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