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病危,四个儿子来了三个
世相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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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来一把椅子,又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
待他坐下来后,我摊开了病人的检查单,郑重问道:“你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我要确定你不是稀里糊涂就做了这个决定。”
沉默几秒钟后,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另外一番话:“医生,你知道我也不容易,不是我狠心.....'
“要不要等你兄弟过来?“我还是不放心提醒道。
这一次他却没有犹豫,左手铺平了纸张,右手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午夜惊魂
夜里十点多钟,急诊抢救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一位八十五岁的老年男性病人被家属用轮椅推进了医院,病人耷拉着脑袋,整个身体被外套掩盖着,两只枯瘦的手露着外面。
“怎么了?”看见病人被推进来后,我赶紧迎了上去。
家属是病人的儿子,一位两鬓有些斑白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家属,他告诉我:“晚饭的时候说心口痛,现在精神很差。”
听着家属的回答,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挂在急诊抢救室墙壁正中央的电子钟,此刻已经深夜十点四十六分。
“晚饭的时候就痛了,怎么现在才来?”急诊医生对于胸痛的病人有着自己的敏感,甚至在胸痛这种症状背后往往隐藏着正在收割病人性命的死神。
我一边询问着家属关于病人的病情,一边和赵大胆一起将病人往病床上转移。
掀开覆盖在病人身上的外套,气若游丝的病人被暴露在眼前了。
虽然病人对于外界刺激还有些反应,但很明显面色苍白、呼吸微弱的病人已经危在旦夕了!
“病人快不行了,快点,快点!”来不及等家属协助,赵大胆抬着病人的头部,我抱着病人的臀部,直接将病人从轮椅上转移到了抢救病床上。
“快把心电监护连上,复测一下生命体征,把血糖测一下,我来做心电图。”顾不上家属,我和赵大胆立刻投入到了抢救中去。
站在一边的家属看着紧张忙碌着的医生护士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回答着我的问题:“他经常胸口痛,这一次没当回事,我才发现他不对劲就送来了。”
掀开病人的上衣我才发现这是一位尿毒症规律血透的病人,低下身去我才闻见病人因为大便失禁散发出的恶臭味。
“血压只有60/30mmHg,血糖正常5.6mmol/l”赵大胆已经完成了对患者基本生命体征的复测。
而我手中的心电图则提示着严重的疾病:急性下壁心肌梗死。
原来这位规律血液透析超过十年的老年男性是突发了急性心肌梗死,心源性休克。
“他隔三差五就胸痛,这一次怎么这么严重?”家属有些不解的问。
我看着常常的十八导心电图告诉他:”就是因为常常胸痛,现在才这么严重。“
病人患有多年的高血压、糖尿病,近十年来又因为糖尿病肾病、肾功能衰竭而规律血液透析,最近几年来常常胸痛却从没有正规诊治过,或许既往每一次胸痛都是心绞痛发作,如果早一点重视,早一点诊治的话,或许能够发现冠脉病变的问题。
话音未落,病人病情进展了!
赵大胆正在进行静脉穿刺,病人突发意识丧失,双眼向上凝视,肢体抽搐强直!
心电监护仪上原本尚且规律的Ⅱ导联突然出现了一阵形态和振幅均不规则的颤动波:室颤!
死神已经来临,甚至就站了病人的床头张开了他那用来装着灵魂的黑口袋。
“除颤!”
“肾上腺素!”
“插管箱拿过来!”
“把呼吸机接上!”
深夜十一点钟,又一场大抢救在急诊抢救室里上演着。
老大的态度
半个小时后,昏迷着的病人终于恢复了自主心率和呼吸。
虽然血压还在靠着去甲肾维持,心律还在靠着胺碘酮维系着,但好歹病人已经暂时被稳定住了。
我打开急诊抢救室的大门,找到了坐在对面长凳上的家属。
“怎么样?”这位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儿子立刻迎了上来。
说实话,有那么几秒钟我被他的着装吸引住了,因为这种款式的衣服已经不再多见了。
“暂时恢复了心跳呼吸,但这只是暂时的现象,他随时都有可能死亡。”我说这句话的依据不仅是病人不久前才被心肺复苏过,也不仅是患者微弱的生命体征和多年的基础病,更是因为患者的高龄和没有解决掉的急性心肌梗死。
听见我的回答后,他又问:”那怎么办?“
“如果他能够有命走出抢救室的话,看看能不能上台做手术,做完手术后要去重症监护病房治疗,而且完全有可能人财两空。如果他没有命走出抢救室的话,就只能准备后事了。”对于这位85岁突发急性心肌梗死的尿毒症老人来说,随时都会再次发生心跳呼吸骤停。
说完这句话后,我给了他几分钟来消化理解,并没有催促,只是等待着他的回应。
午夜时分,急诊室里也开始渐渐冷清下来。原本喧嚣的急诊过道里只剩余几个还在等待着检查结果的病人,他们都在远远看着站在急诊抢救室门前的我和病人家属。
他突然开口问我:“医生,我说如果,如果是你遇见这种情况,该要怎么办?毕竟你遇见的情况多。”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也没有做好回答的准备。
虽然在急诊总是有人会这样征询医生的意见,但那大多都是社会经验不足的年轻人,像这样已经年近花甲的大叔大多都会有着自己的主张。
我告诉他:“像这样的情况,通常会有三种方案:第一种方案便是积极治疗,你不在乎花多少钱,病人受多少痛苦也无所谓,可以接受人财两空的现实,只要去搏一搏,给病人一个机会。第二种方案是放弃治疗,带回家准备办后事,毕竟病人这么大的年龄,又有这么多基础病,不是不给他看病,而是事实放在眼前,有没有必要还遭这个罪?而且总有一天会出现这个结果。第三种方案就是既不积极治疗,不做手术,不去重症监护病房,暂时也不回家,只是挂挂水,升升血压,用用强心针,能治到哪一步算哪一步,要是死亡后就带走。”
以上三种情况是绝大多数危重病人都要面临的选择,我也用最通俗的话向家属传递了。
一时间,家属依旧难以做下决定。
我又补充道:“别人只能给你提供意见,谁也不能代替你自己做决定。直白些说,他现在病情特别危重,随时会死亡,你要是花点钱,病人受点罪,虽然希望渺小,但也许可以搏一搏。你要是不想在折腾了,或者经济是问题,不想让他受罪了,也完全可以理解,不是你不给他看,也不是医生不尽力,这个时候都要看老天爷的了。”
急诊抢救室内呼吸机还在滴滴作响,会诊医生们还在讨论着治疗方案。
这位声称是病人大儿子的家属终于向我吐露了心扉,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医生,你说的对。他年纪太大了,还能活多久?有尿毒症这个病能好的了吗?要我说,不要再折腾了,做手术能下得了手术台吗?我还有两个兄弟,这事我做不了主。”
原来病人总共有四位儿子,轮流在其中三个儿子家中生活,发病时正好住在大儿子家中。
“你等我两个兄弟来商量一下吧。”大儿子掏出了手机眯着眼睛翻着电话号码。
“那要是在他们来之前老爷子又不行了怎么办?”
他一边拨打着电话号码一边给出了答案:“要是不行了就不要抢救了。”
老二的态度
零点刚过,老二来了。
他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怎么管子都插上了?”
站在一边的老大没有说话,我解释道:“老爷子来的时候心跳呼吸突然没有了,不抢救就没命了,插管子是为了维持呼吸。”
“不经过我们同意,你就插管子吗?”他质问道。
这句话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面临这个问题。
“他不是同意了吗?”我指了指老大。
老大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心电监护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看,虽然他可能根本看不懂。
“紧急情况下,我也没有时间打电话征询你的意见,要是不插,几分钟老爷子就没有了。”我又忍不住说了这句话。
老二上前呼喊了几声病人,见病人没有任何反应,便又和老大一起退出了急诊抢救室。
急诊抢救室门外,我又将病人面临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老二问道:“花了钱,能不能治好?”
这又是一句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更是一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谈不上治好,只能说花了钱能不能暂时保命。你要是说治好的话,他糖尿病、尿毒症这么多年不也是治不好吗?现在是花了钱可能会给他一个希望,不花钱的话就没有任何希望。”
兄弟两人说是要商量一下,要等老三赶过来再做决定。
然而,老三还在数百公里之外,没有两个小时根本赶不过来。
在这等待的两个小时内,病人的病情极可能再次恶化。
“老爷子等不了这么久,你们还是赶快做决定,可以电话联系,不要将时间浪费在等人上,时间越久,希望越小。”
“那要你们医生做什么?就是赚病人钱吗?”老二突然又在我的心上割了一刀。
这句话让我面面相觑,我想回敬他两句,却又不得不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医生虽然救死扶伤,但医生却不是万能的。
当我竭尽所能抢救病人时,他在做什么?
当我闻着大便的恶臭同死神拼搏时,他在做什么?
当我为了病人每一次生命体征的波动而殚精竭虑时,他又在做什么?
但是,这些我统统不能说,因为这只是我原本应该做的。
我没有接过他的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老大。
老大还是那句话:“要是实在不行了就算了。”
趁着老二去为病人买尿不湿的间隙,老大找到了我,解释道:“医生,你不要生气,他就是这样,有什么话对我说就可以了。”
“那他到底是什么态度呢?你们商量了没有,无非就是我对你讲的那三个选择。其实,到了这一步无论是哪种选择都可以理解。关键是要考虑到现实,考虑到家庭情况,只要自己尽力了,不后悔就可以了,人在做,天在看。”我已经看出了兄弟两人想要放弃的态度,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说出来,非要等待老三来到后再做最终决定。
老二买来了尿不湿,却不愿意为病人换上。只是将尿不湿丢在床边,怒气冲冲骂道:“要我们换上的话,你们收抢救费是做什么的?”
老三的态度
病人的生命体征尚算稳定,死神暂时退却了。
老三终于在千呼万唤中赶到了医院,他并没有找到医生了解情况,而是和自己的两个哥哥站在急诊中心门外商量了起来。
抢救室内赵大胆用纱布擦拭去了病人嘴角和眼角的分泌物,又用吸引器为病人洗了痰。
而我坐在几米之外的办公桌后,盯着心电监护上的曲线和数字,等待着家属们最后的决定。
终于,两点三十分钟,兄弟三人又敲开了急诊抢救室的大门。
老三看起来要年轻一些,五十刚出头的模样,咯吱窝里夹着一个黑色皮包,衣着打扮也要时尚一些。
同老大的沉默比起来,他要灵活一些。同老二的脾气比起来,他要更客气一些。
“医生,你辛苦了,三更半夜麻烦你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让我愧疚不已,不仅是因为这本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更是因为我深知自己只能暂时稳住病人的血压、呼吸、心率,而没有能力真正去拯救命悬一线的病人。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们怎么决定了?”
老三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哥哥,又递来一根香烟,说道:“我们的意思是等到天亮再看看,要是不行就拉回家,要是能稳住的话就放在抢救室里看几天。”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选择了第三种方案:也就是不再去积极处理,只是对症稳定生命体征,万一事有不济也可以接受。
既然家属们如此决定,我作为医生也唯有按照约定好的方案来处理。
那一晚,天很冷。
老大和老二都已经回家休息了,只留下老三守在急诊抢救室门外。
躺在病床的病人病情再次恶化了,血压持续下降,又一次出现了反复室颤。
我将老三放进了急诊抢救室内,想让他在病人还勉强算作还有心跳呼吸时再见上一面。
他半蹲着在病人的床头,一边替病人抹去眼角的泪水,一边将头深埋进自己的肘部抽泣起来。
最后的决定
凌晨六点,天未明。
药物已难以维系病人的生命了,死神再一次张开了那个用来吞噬生命的黑口袋。
老大、老二、老四,还没有出现,再也见不到病人最后一面了。
这位一直非常可气的老三,在联系好了车辆之后,要求拔除呼吸机,带病人回家。
我搬来一把椅子,又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
待他坐下来后,我摊开了病人的检查单,郑重问道:“你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我要确定你不是稀里糊涂就做了这个决定。”
沉默几秒钟后,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另外一番话:“医生,你知道我也不容易,不是我狠心.....'
“要不要等你兄弟过来?“我还是不放心提醒道,毕竟老大、老二、老四还没有出现。
他摇了摇手,向我解释了原因:“老四死了快十年了,车祸造成的。老大家里有困难。老二自己也被查出来肺癌,半年了。这些我自己都可以做主。”
他的回答让我不知该要怎么回答才好,那一刻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将签字笔递给他,指明了该签字的地方。
这一次他却没有犹豫,左手铺平了纸张,右手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病人走了,只留下满是大小便被家属丢弃了的衣裤。
家属离开了,那只深夜里递给我的香烟已经滚落在了办公桌的角落里。
我坐在那里,环顾着那些躺在急诊抢救室里的病人们,心中不免感慨:“永远不要轻易去评论别人做下的决定,也永远不要随意去揣测别人的生活,因为我们永远不会真正体会别人的艰辛,因为这个世界是永远没有真的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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