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衡水的故事不好讲
深圳人未能免“俗”,初次见面常常还是喜欢问“你是哪里人”。其实,哪里人或从哪里来,现在还重要吗?
不过,这样的问题虽然经常偏离主题,却往往能够点燃话题。因此之故,如今我特别乐意宣称我是“河北衡水人”。话一出口,注意观察问者和旁观者的反应,其中大有乐趣。
我刚来深圳时,闻听我来自衡水,大部分人都表现得若有所知,其实一无所知。只有一次,听到“衡水”二字,有位朋友立刻反应,且反应强烈。“奥,衡水!”他眼睛含笑,右手竖起大拇指晃了又晃,“我知道。我去过。在湖南。”
我一愣。“啊,啊啊,”我深表歉意般说道,“湖南的是衡阳。”
那朋友反应依然很迅速。“对啊对啊!”他的表情变得真诚无比,“衡水不就是衡阳吗?”
二三十年过去,如今衡水的知名度早非昔日可比。先是知道“衡水老白干”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则是“衡水中学”迅速蹿红。
当然,这两类“知衡者”的身份区别明显:张口喊出“衡水老白干”的多是酒中豪杰、资深酒徒,而脱口说出“衡水中学”的,则大都是学校老师、学生家长。喊“衡水老白干”的,饮者连赞“度数够高够劲儿”,仅闻其名者,也满脸钦羡,似乎有所向往。说“衡水中学”的,或由衷点头,或不以为然;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反应,即一语不发,仅哈哈大笑。
不过,由“衡水”二字引出的这两个话题,大有纵横延展的开拓空间,且极容易摸清对方为人处事之价值观的虚实。尤其游刃于两话题间,仿佛翻山越岭或穿花度柳,有探险寻奇的种种乐趣,甚至还能意外收获几则意味深长的酒桌逸事或高考故事。
我当然也乐于讲一些与老白干或衡中有关的故事,只是离衡年深日久,终究也讲不出什么新鲜货色。多年前我读过一本《老白干传奇》,很喜欢其中一个故事,可惜总不能讲得完整流畅。
故事是用音同调不同的字连缀成文,这本是汉语独有的文字游戏。语言学家赵元任玩过两次,分别收在新旧版本的《大英百科全书》内,世人称绝。那篇“石室诗士”很有名,前人引过多次,杨联陞《哈佛遗墨》中引了一篇“几鸡集机记”,也很好玩,说的是:“唧唧鸡,鸡唧唧!几鸡挤挤集机脊。机极疾,鸡极饥。鸡冀己技及击鲫……”,初读让人头疼,读通了,就觉汉语的妙处实在有不可思议之处。读了《老白干传奇》就知道,这样的文字游戏我们故乡人早玩过了。
话说衡水当年有十八酒坊,都烧得一壶醇香刚烈的老白干。其中一酒坊号天成,掌柜的叫白春。某日,一山东秀才进京路经衡水,进天成酒店小坐,见门外一群孩子玩耍,用一跟燃着的香,去烫一只大斑鸠。那斑鸠哀鸣不绝,秀才听了不免感叹,顺口说出:“鸠,究纠鸠,灸鸠久啾啾。”白掌柜一听这客官满嘴都是“酒”字,连忙说:“客官莫急,酒有的是,管够。”秀才摇头道:“你怎知我说的是酒?”白掌柜心想这秀才倒怪,你来这里不是要喝酒?你刚才不是说了九个“酒”字?那我也还你九个,于是说:“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那秀才来了精神,见柜台有文房四宝,过去把他刚才说的九个字写了出来,说:“我何曾要过酒?这九个字你能对上来么?”那白春也不含糊,提笔就写:“狮,适侍狮,示狮使世世。”
秀才心里一惊,想着滏阳河畔一小酒馆儿竟然也有高人,于是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恰巧见店家娘子抱着一捆韭菜进来,又想到今日恰是九九重阳,便提笔在自己的九个字后面接添七字:“九九揪韭就旧酒。”心里得意,掷笔暗想:看你还如何对。
白掌柜微微一笑,赞了一省“好”,说,“有酒岂能无诗?”遂秉笔疾书:“时时视势释识诗。”
秀才一看,嘴里连称“佩服”,心里犹自不服:我这上联乃是取眼前之物,算是有个出处,你这衡水城中哪来的狮子?牵强牵强。酒后离店,步上老桥,见那桥两边的石栏杆头上雕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狮子,个个栩栩如生,不由得大惊大悟,连忙返回酒店,对着白掌柜长躬大揖,恳请赐教。两人诗天酒地,连谈三日,感叹平生得遇一知己足矣。
如何?这样的故事是不是有趣而难讲?这是老白干的故事。其实,衡水中学的故事更难讲。那种简单地肯定或否定、羡慕或厌恶,都难以抵达故事的真相。就像上面那个故事,相同的读音,既有不同的字词和语调;欲求正解,还要在语序、语境中左顾右盼,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