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我的作文本里没有你

网络图片。

我说过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正上高一，哥哥姐姐们都奔走相告要参加高考时，我却没有想到自己会和高考有什么关系。一位朋友读了文章后表示不信。他说高考重开消息一出，当时社会反响强烈，“老三届”“新三届”都闻风而动，学校的老师也会发动学生，组织报名，辅导复习，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说，高考恢复这个消息我是知道的，我只是觉得那都是别人的事。

朋友说，那就更奇怪了，所有往届毕业生、应届高中生还有在校生，应该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为什么你觉得你不在高考行列中呢？

小霞的作文本。

这是个好问题。碰巧我找到了自己高中时代的作文本，其中有一篇《下一学年的打算》。这篇错字百出的作文，夹杂了不少当时公布试行的第二批简化字方案中的字，如今看来，奇奇怪怪，丑陋不堪。但问题不在这里。这“神作文”是我1977年底写的，内容是1978年的学习打算。虽然通篇内容空洞，套话叠加，但是如果我觉得自己已经身在高考队伍里，我会在作文中一字不提高考吗？

我确实对高考一字未提。

你若不信，那就读读——

时间如流水，光阴似闪电。在抓纲治国的大好形势下，在进行新长征的凯歌声中，我们送走了又一学年。此时此刻，回顾上一学年所走过历程，怎不心潮翻滚，思绪万千……

在上一学年里，我虽然在各方面较前有所进步，但比起党的要求、四个现代化的需要，这点进步是微不足道的，缺点还很多，学习任务还没有能够很好地完成，而下学年已经“临阵”，已经像发动的机车等着司机那样，在等待着我们。我们是开足马力，勇往直前，还是原地踏步，畏缩不前？回答是肯定的，那在下一学年里，打算怎么办？

在下一学年里，我要进一步明确学习目的，端正学习态度。前几年，“四害”树立“百卷英雄”，抛出所谓“春桥思想”，煽动“闹而优则仕”，使我在为什么学习、为谁学习的问题上有模糊认识。现在，“四害”被除治，障碍已清除，新的长征开始了，才使我深知，学习就是要熟练掌握文化科学知识，掌握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硬本领，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

在下一学年里，我要做到有计划地学习，事事心中有数，干什么都要有一个计划。工作有工作计划，学习也要有学习计划，否则，就会胡思乱想，想起什么就干什么。因此要好好学习，必须有一个符合实际的切实可行的自己又能克服一切困难做到的学习计划。

在下一学年里，我要做以与会者为师，虚心向老师和同学们请教。要对自己“学而不厌”，对别人“诲人不倦”，不会就学，不懂就问，绝不装会装懂，绝不有半点虚伪和骄傲。

在下一学年里，我要做到知难而进，在困难面前绝不退缩，绝不放过一道难题。叶老的光辉诗篇“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将永远鼓舞着我战胜新的长征路上的“雪山”“草地”，学习，学习，再学习。

在下一学年里，我还要做到保证学习时间，积极锻炼身体，遵守学校纪律，维护课堂秩序，尽量减少和避免犯错误的行为。

前程美似锦，战鼓催征人。我们已经使命在身，重任在肩，那我们就不畏劳苦，沿着陡峭的山壁，向着光辉的顶点攀登吧！

读完了？没有找到“高考”二字吧。

那么，当时我为什么会认为高考与自己无关？

这个问题原来我没有深度思考过，此刻细细想来，不免觉得脑海深处有个部位隐隐作痛。

网络图片。

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上初中，初中毕业升高中。现在看来，经由七八年教育，我成功地生活在了两个世界里，或者说，我的世界是撕裂的。A世界，是革命的世界，教材上的世界，广播声音里和报纸版面上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形势一片大好，斗争所向披靡，我们理想远大，我们步伐坚定，我们斗志昂扬，我们爱憎分明，我们决心誓死捍卫新社会，立志长大接好革命班。另一个世界，B世界，是胡官屯的生活，是我们家的日子。这个世界离城市很远，离电灯、电话、电视、楼房、宽广街道、车水马龙、万紫千红、万水千山、万里长城、天安门广场和穿白衬衫与花裙子的姑娘统统很远，离馒头和猪肉也很远。我已经习惯在教室和作文里学习和表现、歌颂A世界，而放学回家后，煤油灯下拿起一块热气腾腾的红薯时，我已深陷B世界之中。我生活在作文里我立志要粉身碎骨献出生命的A世界之外，我承认并接受自己属于B世界这个现实。

所以，当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虽然我也为之兴奋，但这件事立刻按既定路线归入了A世界之中。我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高考是A世界对B世界的召唤，是B世界的人获得进入A世界通行证的机会，是宇宙飞船掠过你头顶时突然放下一条供你攀爬的软梯。

网络图片。

要到那篇作文写完的两个月后，等“马连宝事件”像二踢脚在我们耳边炸响的时候，我脑子里的那面墙才慢慢坍塌出一个缺口。顺着缺口望出去，见田野尽头，城池隐隐，有桥一拱，通向城中；漫山遍野，正万头攒动，拥挤着奔向桥头；更远处，朝霞正映红那未知的世界：那不是A，也不是B，是X。

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