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乡人乡贤 魂兮归来忆承群 2019年第119期(总474期)

邓承群出生于安顺一个大家庭,祖父邓羲之(中坐者)为安顺富商,曾任安顺县商会会长。图为1946年邓羲之七十大寿时全家合影。三排左三母亲怀抱者即年仅一岁的邓承群 杜应国  提供

魂兮归来忆承群

杜应国

二哥邓承群走了!这一次,他走得太突然,太轻率,太决绝,连最该道别的吴姐——他相濡以沫50年的妻子——都未打声招呼,就悄无声息地走了……以致当小妹邓承班电话告知,说“二哥走了”时,我还一头雾水,一边问“什么?!”,一边想他会去哪里呢?待承班再次重复而我也终于明白“走了”的含义时,顿时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会不会搞错?”承班说:“就在刚刚,微薇电话说的,应该不会错。”听罢,人仍有些懵,处于一种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迷茫与错愕中。直到昨天,参加完他的追思会,才从似幻似真、迷离恍惚的感觉中游离出来,开始面对真真切切人逝物非的惝怳与空落了……

幼年邓承群(左怀抱者)与兄长承绥在父母的怀抱中 杜应国 提供 摄于1946年

安顺南街44号的邓家是个大家庭,单是孩子,邓、何两姓相加就有十一个之多。其中,承群兄行二,获称“二哥”,但尊称的殊荣也就到此为止,其后的兄弟姊妹,无论大小男女,皆以小名或学名呼之。在一众兄妹中,承群兄向以“乖孩子”著称,他性情温和,善解人意,深得老人喜欢。但他离家很早,60年代中期自贵大艺术系毕业后,分到铜仁文工团,以后就在那里安家落户,山迢路远,回安顺的时间很少。80年代初调到贵阳后,又因忙于工作,回家相聚也多只在节假期间。不过,有两次例外,却让我铭感难忘。

已经成长起来的众多兄弟姐妹与母亲刘玉珍合影。后排左一即邓承群,中排右一吴英碧(承群妻),母亲怀抱着他们的女儿邓微洁 何幼 提供 七十年代中摄于南街44号家中后院

一次是80年代前期。老友张嘉谚大学毕业后,分到当时的安顺县文化馆。那时,学风正炽,整个中国正处在第二次西学东渐的高潮,许多新思潮、新观念正穿着“现代主义”的衣装蜂涌而来,如现代哲学(存在主义、结构主义、现象学……)、现代文学(象征主义、荒诞派、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现代绘画(立体主义、印象派、达达派、野兽派……)、现代音乐(迪斯科、摇滚乐、爵士……),等等等等,五花八门,七彩缤纷,琳琅满目。嘉谚兄很想借助文化馆这个平台,举办一些业余性的公益讲座,完全免费,为那些喜欢读书又没有机会进入大学的青年介绍些相关知识。经与几位老友相商,初步确定讲座以文学艺术为主,并拟定了几个有关小说、诗歌、音乐及绘画方面的主题,请一些相关朋友担任主讲。其中,唯独音乐一项,无人认领,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近在贵阳的承群兄。于是,利用他回安探亲的机会与之相商,请他担纲主讲一次现代音乐。承群兄仔细听了我的介绍,当即一口应承,说等他回去准备准备,时间定下后再通知他。那时没有双休日,讲座一般都安排在周末夜间,地点是县文化馆的一间阅览室。未几,他果然如约而来,用他深厚的音乐修养和广博的背景知识,为大家讲了一个多小时的现代音乐,其中,自难免也讲到当时还被视为资产阶级颓废表现的摇滚乐,令人耳目一新。那时条件简陋,别说没有所谓的出场费、劳务费,就连找车接送都无法做到,而承群兄对此毫不计较,自费乘车,独自来去,思之感佩不已。

少年邓承群怀抱着新生的小妹承班  邓承班 提供 摄于 1957年

又一次是数年前。几位喜欢器乐的朋友,退休后互相撺掇,搞了个业余的小乐队,每日聚在一起,吹拉弹唱,自娱自乐,倒也快活。待乐队渐有起色,也开始应邀参加一些地方上的演出活动,并颇获好评。牵头的张家华兄也因此压力渐增,很想找个高人指点指点,使演出能保持一定的水准。于是托我出面,想请承群兄过来看看,帮忙提点意见。此时的承群兄虽已退休,但因找的人太多,似乎比上班还要忙。我颇感为难,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电话告之,说明是受朋友之托,如果来不了也无所谓。不想,他照样一口应承,照样自费乘车而来。那天的演出,假某宾馆的一个中型会议室举行,观众约二三百人。演出结束后,乐队方请应邀前来的戴明贤先生进行现场点评。明贤先生主要从丰富地方文化的角度讲了一番观感,然后话锋一转,说:今天到场的有我们真正的专家邓承群老师,他是省里的音乐权威,专业性的评价还要听他的。在热烈的掌声中,承群兄起而发言,就演奏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尤其是指挥方面的问题,一一细加点评,并提出了不少针对性的建议,令乐队成员无不钦服。

工作中的邓承群 图片来源网络

承群兄是省内知名的音乐人、指挥家,享有国家一级作曲的殊荣,但他向来为人低调、谦和,从不沾沾自喜,以此为傲。尤其在家人面前,极少提及他的专业创作,以致而今,除了那首曾因贵州歌手穆维平唱红了的《情姐下河洗衣裳》,兄弟姐妹们多不知他还有些什么作品,而且也不知道这首由他改编的仡佬族民歌曾先后被阎维文、郁钧剑、戴玉强、雷佳、李丹阳等著名歌唱家翻唱,并被徐沛东、赵季平誉为“二十一世纪中国最经典的民歌之一”,现已收入沈阳音乐学院民族声乐系编的《中国民族声乐教程》,列为484首必唱曲目之一。我也是在他去世之后,通过网上搜索,才知道他还写了《高原大哥》《乌江听浪》《走进大山》《家乡》《摘菜调》《月亮山的木鼓》《走在乌江纤道上》等一首首极具贵州特色和地域风情的好作品。他的创作,从不以恪守象牙之塔自矜,而是一直自觉地坚持贴地而行,坚持融入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从贵州蕴藏丰饶、积淀深厚的民族民间文化去吸取自己的艺术灵感,以创作富有贵州格调、贵州风味的乐曲为职志。为此,他常到贵州各地采风,忽而黔南,忽而黔西南,今日毕节,明日沿河,步履匆匆,席不暇暖,几乎走遍了贵州的山山水水。尤其退休以后,他常应邀到各州县去指导地方音乐,许多偏僻的乡镇、村寨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这是他的另一贡献,惜乎他从不多说,亲友们也多不知情,以致而今成了一块无法弥补的遗憾和空白。

2007年邓承群(左二)与几位弟妹陪回乡省亲的幺叔邓廷琮(左四)游览安顺云山屯 杜应国 提供

承群兄的音乐生涯,唯一给他的大家庭带来的一次意外收获,是在某年,他担任贵州省青歌赛的嘉宾,为参赛歌手进行现场点评。仰赖卫星转播的强大功能,一位远在四川泸州的亲人无意中看到电视画面的介绍,立即喜不自禁地告诉家人,说:这是我的亲侄儿邓承群!原来老人是承群离散多年的三姨妈,老人家自40年代与一位四川丈夫结缡,并于50年代初随夫远赴泸州后,就逐渐与家里失去了联系。现在突然从电视中获得线索,老人惊喜万分,立即让身边的女儿赶快想法联系。最后,通过贵州电视台,终于辗转找到了离散多年的亲人。这算是承群兄以音乐家的身份带给家庭的最大贡献——一段颇富传奇色彩的贡献罢。

2016年在嘉峪关与女儿及外孙女晓晓(右二)合影  邓微洁 提供

承群兄早年离家,从求学到工作,长期在外,与家里的兄弟姐妹实质上是聚少离多。但他是个很重情的人,虽然身在外乡,却时时关顾着各家的音讯,但凡谁家有点大活小事,他必定上前,很少推诿。中年后定居贵阳,时逢改革开放的好时光,他又焕发出巨大的活力与激情,一心扑在工作与创作上,同样很少回家。直到退休之后,强烈的思乡之情才不可遏止地喷发出来。每有机会回乡,他都会在清晨独自上街,沿着那所剩不多的幽幽小巷,一路闲逛。他喜欢安顺小吃,尤喜油炸粑稀饭、清明粑、油炸鸡蛋糕等等,也因此常常会津津乐道地向人炫耀某日在某处吃到了当年熟悉的味道。近些年来,城市建设速度加快,老城安顺早已面目全非,能够摭拾儿时记忆的,也就东北一隅那片保存较完好的历史文化街区。那里是他的母校安顺一中之所在,也是他最喜欢去漫游闲走的地方。他曾无数次地沿着那条光滑溜圆的石板路,徜徉、徘徊,在那残败的朝门瓦屋间,一路寻觅、回味,回味那远去的青春,远去的岁月和萦绕不去的乡愁……

2013年2月与妻子吴英碧在凯里下司古镇留影  邓微洁 提供

2019年11月15日在花溪黄金大道留影,此为邓承群生前最后遗照 邓微洁 提供

然而,尽管故土情深,乡思浓郁,每次回来,他都不会多呆,无论兄长弟妹怎样挽留,最多住一两天就匆匆返回——他是怕打扰别人,给人增加麻烦。他去世之前,我正在老家乡下,仰赖族人的帮助,营造一处可以落叶归根的小窝。当时心想,待事毕之后,可以邀请诸多兄长姐妹,到这里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了,而且私心以为,终于有一处可以安顿他们一家的地方,让他多住些时日了。讵料,还未及向他通报,他就不辞而别,撒手人寰了,思之不免让人黯然、愀然、泫然……我想,他必是带着太多的不舍与不甘而离去的罢?!

呜呼,若承群兄九泉有知,你会原宥我迟来的通报吗?

2019年11月29日  稿毕

与两位老朋友杨小幸(左)、崔文玉(中)合影 邓微洁 提供 

· 作者简介

杜应国:贵州省文史馆特聘研究员。主要致力于地方文化研究和思想评论。著有《山崖上的守望》《故乡道上》等。参编或主编出版的有《贵州读本》《神秀黔中》《安顺人物》及其《续编》、《苍茫岁月——来自知青群体的历史记忆》《赏石安顺》等文史、艺术类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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