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说:树 魂 / 朱百强
(原载《延河·下半月》2016年第10期)
树 魂
朱百强
合搂粗,三个碗口粗的枝杈,枝杈上长出了新枝嫩叶,粗糙的树身上有被锯锯过的痕迹,那是盗贼偷伐它被人赶跑留下的。对,就是它,它就是原来生长在自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不同的是,现在,它已被人砍去了头和胳膊,像从地里走出来的庄稼汉灰头灰脸,又似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身上挂了二十多个葡萄糖瓶子,缠绕着一条条宛如蛇样的塑料管子,管子一头伸在瓶子里,另一头扎进纹路清晰的树皮里。五月的夕阳下,马万劳老汉仰起衰老的脸,踮起脚尖,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一眼眼瞅那发亮的塑料管子,想看看管子里是否还在输液,因为在村里的卫生室打吊瓶,他能清楚地看到液体像珍珠一滴一滳掉下来,从透明的塑料管流入自己的肌体,会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老了,多打些吊瓶就好了。他用粗大的手摸着同样粗大的树自言自语道,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安慰面前的老槐树。
这棵老槐树原来生长在石沟村村北的山坡下面,准确地说,在马万劳家门前文化广场旁边的一个大石头跟前。它有两丈多高,虽然已有百年了,但仅剩下的几个枝干每年都会像大伞般张开,呈现出一个扇形,给南来北往的人撑起一片绿荫。村里的娃娃们还爬上爬下,在树上捉迷藏,掏鸟窝。人们说起石沟村就离不了老槐树,说到老槐树就知道它在石沟村。久而久之,老槐树就成了石沟村的地理标志,成了远近的一个景观。几年前,县林业局对古树名木进行普查,给老槐树挂上了一个保护牌,称老槐树已列入县上的古树保护名录了。那天,村里的老人娃娃都撵来看稀罕,因为他们不明白,一棵槐树在山坡下长了上百年,默默无闻,咋忽然间就成了宝贝,就成了保护对象。一位工作人员从汽车上取下一个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古树的名称和保护地点,临到写保护责任人,工作人员问村长李山娃,写谁?李山娃左右瞅了瞅说,把马万劳写上。就这样,凭着村长的一句话,站在李山娃旁边的马万劳和老槐树联系到了一起。李山娃之所以认为马万劳是保护老槐树的最佳人选,是因为马万劳家离老槐树最近,最方便保护古树,他也热心公益事业。加之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把一些老弱病残和狗撂在了村落里,谁还管你对一棵树保护不保护,操这份闲心哩。李山娃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他知道凡上面安排的工作,重在落实,你落实了强调了,再出了问题,就有推卸责任的台阶和理由了。马万劳没料到自己能成为老槐树的保护责任人,他激动地直喘粗气,脸红到了脖子上,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在家里说话不算数,在外面没当过指甲盖大的官,他认为,虽然不拿一分钱的补贴,但村长能让他当树的保护责任人,是瞧得起他,是信任他,更是抬举他,脸上有光。他心想一定要把责任化为行动,把老槐树保护好,不能让任何人伤了老槐树。当时,面对着站了一圈的男女老少,李山娃手一挥,像在大会上讲话似的咧着大嘴面对群众说,从今天起,咱要重视政府的话,人人都要爱护古树,要把老槐树保护好。与其说他这是教育村民,不如说是对上级主管部门的一个当面交代,一个任务落实。
当了古树责任保护人,马万劳像小时候一样有事没事就给老槐树底下跑,去了就站在树下仰起脸瞅过来瞅过去,好像槐树叶变成了玫瑰花。树上哪怕有一只蚂蚁,他都要赶走,似乎怕蚂蚁咬坏了树。有人讥笑马万劳,真把村长的话当圣旨哩。老伴乔凤英也觉得好奇,说老槐树把你的魂勾去了,你成天给那儿跑啥。马万劳给老伴解释,自己是老槐树的责任保护人,怕有人伤树,最怕那些娃娃上树踩断了树股。他特别强调:老槐树现在受保护了。老伴却不喜欢他这一套说辞,嘴一撇说:现在的娃都忙的上学哩,谁还有工夫上树掏老鸹窝。你闲得慌去数狗毛吧。其实,马万劳尽职尽责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想很快捉住一个伤树的人,那样就有机会给村长汇报了。树天天一个样,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他碰见村长说啥?当然,这个心思他不能给老伴和盘托出,老伴会认为他这是小题大做。后来,村上还用砖给树外面砌了一个护墙,似乎对保护古树有了真正的行动。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光靠挂个牌子把老槐树是保护不了的,砌个护墙也不行。
老槐树是古历二月的一个夜里丢失的。那天,刚从女儿家回村的马万劳听说老槐树叫贼偷走了,忙到大石头跟前看究竟。他看见,原先长树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大坑,坑有一丈多深,向外喷着一股子潮气,坑的四壁留有白生生的树根茬头,犹如人的血管,往外流着一滴一滳的“血”。坑里挖出来的土堆在大石头旁边,宛如一个刚刚堆起的坟头。他蓦然感到,因为老槐树的缺失,头顶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白。
很快地,土堆前聚集了几十个男女,他们在土堆周围转着看了,个个义愤填膺,咒骂着可恨的偷树贼。马万劳知道这棵槐树在乡亲们心中的分量,因为它曾救过石沟村人的命。1960年发生饥荒,人人饿得面黄肌瘦,头大腿浮肿,就靠挖野菜、采野果活命。山上的野菜、野果采完了,饿疯了的石沟村人把老槐树的皮都扒光吃了。
但光骂也不顶啥用。至于树的去向问题,当时村民们有许多议论,有人认为是树贩子偷了,有人认为可能是村上往上面要不来钱,瞒着群众把树卖了。据说,去年村长李山娃在村干部会上曾说,清水河的石头桥快塌了,给上面说一百次也没人管,跑断了腿也争取不下资金,没钱维修,干脆把石沟村的老槐树卖了去。然而,那天在现场的组长马小兵分辩说:李主任是说气话哩,你们咋能当真。可不论怎么猜疑,与石沟村人朝夕相处的老槐树没有了。
那天,马万劳手里拿着一截新鲜的树枝,看见树枝头向外流着汁液,如人的眼泪,被胡子包围的嘴唇气得发颤。他的目光从新土堆上向四周延伸,看见原来挂在树上的保护牌,孤独地躺在旁边的大石头上,显得可怜而又丑陋。他长吁短叹说,这是一棵神树啊,谁偷了它,叫他狗日的不得好死,遭天打五雷轰。
马万劳之所以对偷树贼如此之恨,是因为他对这棵国槐树有着特殊的感情。有一年秋天,乌云笼罩了龙山,一条线的雨下了三天三夜,山洪突发,石沟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水灾。眼看着乡亲们在雨中呼叫着、呐喊着一个个跑出了家门,上了山梁,马万劳老两口却陷进了泥水中,咋也跑不动,赶来救援的儿子荣生急红了眼,将他们推上了老槐树,这才躲过了一劫。打那以后,马万劳老两口就把老槐树当神敬。后来,每到过年过节有人就给树披红,上供品,在树下上香、烧纸,祈福、求财、求子,老槐树在人们的供奉和传说中变成了一棵能呼风唤雨的神树。
石沟村蛰伏在秦岭脚下的一条山沟里,三面临山,全村百分之八十为坡地。这儿缺女人,缺致富的门路,就是不缺树。这些年,生态保护的呼声愈喊愈响,通过退耕还林,山坡上一片一片的树林子形成了,可年龄最大最粗的却莫过于这棵老槐树。老槐树似乎适应了龙山的气候和土壤,形成了一个小气候,仿佛有了气场,常常是它一动,周围院里院外的树都哗哗地动起来,这些树有大有小,有核桃树、杏树、梨树、洋槐树,枝枝叶叶起起伏伏,就像绿色的海洋。海洋向外散发着一股香甜的气息,叫人闻着清新、惬意。
那天,马万劳把古树责任牌拿回家放在窗台上,说树没了,这成了念想了。老伴乔凤英说:那树又不是咱家的,看把你心疼的,操那闲心干啥。提起猪食桶回屋去了。马万劳挠挠后脑勺说:这就怪了,一夜之间,树就被人偷了。乔凤英走出屋给鸡撒了把麦粒,说这有啥怪的,不怪,斜坡村老温家头天给儿结了婚,第二天儿媳妇就失踪了。如今怪事多了。
据说,老槐树丢失后,村长李山娃当时就报了警,警察及时赶到石沟村对事发现场进行了勘查,给路上留下的车印子也拍了照。可抓得恁紧,几个月过去,案子也没有破了。
在异地和老槐树相遇,马万劳百感交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老槐树也仿佛见到了亲人,树杈上新生的树叶哗啦啦响起来,宛若在给马万劳招手示意,又好像是在求救。
发现了老槐树的行踪,马万劳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忙掏出手机给组长马小兵打电话,说丢失的老槐树被栽在城里的一个广场上。马小兵好像也异常惊喜,说好、好,我知道了。在马万劳的想象中,马小兵会立即将这一重大情况汇报给李山娃,李山娃会领警察来城里挖回老槐树,因为依他的理解,像被人贩子贩卖的人要解救一样,被偷走的树也应该回到原来生长的地方。
在老槐树的记忆里,它是那个晚上被运出山的。当晚,它正在休眠,听到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先是一台挖掘机和一台吊车开到了它跟前,后面又开来一辆长长的平板车,车上两个男人鬼鬼崇崇地左右张望,便拧亮手电筒指挥挖掘机开挖。它知道是偷树贼来给它下手了,但它没有能力逃脱。挖掘机伸开有力的铁爪在它身边刨了起来,刨着刨着就刨断了它的根系,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声音在深夜里响亮、刺耳。老槐树感到一阵阵的疼痛,因为那巨大的铁爪一爪爪挖在了它的命根上,挖断了它的血管,它能觉得有一股股的血汩汩往外流。它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了,非要在黑夜里折腾它这棵近乎老朽的树,让它不能安生,但它没有任何办法。因为它是植物、是棵树,而折腾它的是动物、是人;树的命运由人摆布,人的命运由自己掌握。尽管它的根系扎在土里上百年,盘根错节像蛛网似的,但还是经不住铁家伙的碰撞,几经折腾,它就哗的倒了下来。两个人上前拿斧子、锯子,把它的主干和枝枝杈杈全弄掉,就将它吊上了平板车。那时候山村正在沉沉的大梦之中,没有一个人发现村里的树王被运出了山。赶天亮的时候,老槐树被拉到了一百公里外的城市里。
这座城市正在新建一个世纪广场,像其他地方一样,要给广场上栽植一些古树名木。似乎有了古树名木,城市就有了悠久的历史,就有了凝重的文化成分,也就有了原生态的意味。当然,光给广场上栽棵古树名木还远远不够,起不到红花要来绿叶衬的效果。于是,他们又购买了垂柳、白皮松、雪松、玉兰、樱花等花卉树木,栽植在老槐树的周围,起到众星烘托明月的作用。
一位戴帽子、穿橘黄色工作服的环卫工来到树跟前打扫垃圾,看见满头白发的马万劳痴呆呆往树上望,顿生疑惑。他笑笑问马万劳在看啥?马万劳仿佛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叹息了一声,说没看啥。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不会知道他的心思,给环卫工说也没用。马万劳便坐在树下的石凳子上,朝周围打量起来。这个广场比村里的广场大二十倍;区别在于城里的广场上有喷泉、雕塑、电子大屏幕,还栽植有各类花草树木,而村里的广场是由打麦场变来的,只有一副破烂的篮球杆。湛蓝的天空下,人们在广场上游玩、嬉闹,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他觉得新鲜,又感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他看见那位环卫工一手提着簸箕,一手拿着扫笤,将树下一个个烟头扫进簸箕,远去了。他站起身,又瞅树身上的塑料管子,瞅得认真、专注。他这才看清塑料管上沾着一层尘土,里面根本没有液体流动。没药把瓶子挂在树上,顶球用。马万劳在心里愤愤地骂了一句,又坐在了石凳上。手机哇哇哇叫起来,电话是儿子荣生打的。荣生说:爸,您跑哪儿去了?快回家吃饭呀!马万荣噢噢应了两声,便顺着广场西边的街道走去,往前走到一个十字,再往南一拐,就到儿子住的小区了。他记下了。
马万劳老两口是几天前进城来看孙子的。儿子家住在三十层的高楼上,房间空间小,马万劳感觉压抑,闷得慌,儿子便让他去小区的广场遛个弯,说遛个弯呼吸些新鲜空气,把肚里的垃圾就排放出来了,叫吐旧纳新,对身体有益处。人老了,瞌睡少,马万劳每天早晨起床都要到文化广场去遛个弯,遛个弯他的精神头就好了,一天的心情也就好了。当天下午,老伴还在睡觉,他推也推不醒,就独自摸索着从小区出来去热闹的地方看景致,他搭眼看见那棵挂着瓶子的老槐树,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饭桌上,乔凤英问老头到哪儿去了,马万劳就说了广场,说到了那棵老槐树上,并说那棵树像咱家门前的老槐树。乔凤英说:鬼话!我看楼下那棵软枣树还像在咱家后院里长过哩。马万劳知道那棵软枣树就栽在楼下的草地里,和老槐树同样没了头,像罪犯似的身上缠着草绳,用两根木头椽子支撑着,似乎怕它被风刮倒了。几天前,他跟老伴站在树前,为是不是软枣树还争论了半天。马万劳说:反正我看那棵树是从山里来的,我认得它。乔凤英不屑地说:在城里你去看看,像乡下东西的太多了,谁也不敢肯定。见老伴不迎合自己,马万劳恼了,赌气扔下筷子噘着嘴离开了饭桌。儿子荣生笑着说:爸,您也不能为一棵树不吃饭呀。
从此后,每天下午,马万劳老汉都要去世纪广场看那棵老槐树。每次去他先呆呆地站着瞅塑料管子里有液体没有,再打量树身有没有什么变化,树根处有没有浇过水,然后就用握了一辈子锄把的手在树身上抚摸。老槐树似乎是他的孩子,他要揣摩孩子的心思;老槐树似乎是他的父亲,他要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凭经验他知道,树有一年的适应期,若一年能挺过去,就活过来了;但其间若受旱或水土不服,树就可能死了。人挪活,树挪死。大树搬家要保活,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此,易地移树,一般都要多带些土,为的就是能让树慢慢适应水土。他抚摸着老槐树,似乎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心里说,你老了,我也老了,咱都是不得已来到了城里,你可要躲过这一劫呀。老槐树好像听懂了马万劳的话,用哗啦啦的树叶声作着回应。
这一天,马万劳来到世纪广场上,又碰见那位环卫工在老槐树下打扫卫生,环卫工问:老哥,你天天站在这树下望啥,看蚂蚁上树哩?马万劳这才注意到,环卫工满脸皱褶,两颗门牙都掉了,年龄也在六十多岁了。马万劳笑眯眯地说:这棵树原来长在我家门前,我看看它活了没有。环卫工说:都生出叶子了,咋能不活,保准活了。马万劳以内行的口气说:那不一定,它现在生叶子,是原来的营养养着,一挪窝,就要脱一层皮呢。在与环卫工的闲聊中,马万劳得知对方姓姚,是从北山县来城里打工的。老姚摘下帽子在树上磕了一下,不解地问:你们的树咋能栽在这儿呢?又责备说:咋能把守村的老树卖了?马万劳无奈地长叹一声,给老姚讲了老槐树被盗的过程,又问树上为啥挂吊瓶。老姚狡黠地笑了说:这是给树提供营养。不信,你去看看,城里大部分没头的大树身上都挂着瓶子。我听人家说,管子里输的是营养药,树喝上能保活。马万劳问老姚一棵大树能卖多少钱,值得有人犯法去偷树。老姚说:一棵要卖几万元哩,是暴利。又告诉马万劳,听说方圆百里生长在村口、村街上,包括庄稼院里几十年的皂角树、国槐树都叫城里人抢购得差不多了,现在,树贩子的手都伸到深山里去了。马万劳听父亲说过,在树类中最长寿的就是皂角和国槐了。有皂角和国槐树的村子大部分是古老的村子,城市为显示自己古老,就要让它们装点门面。他心里忽然充满了愤懑的情绪,心想城市夺走了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就连他家门前的老槐树也不放过。城里人咋就见啥爱啥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马万劳是一气之下要回石沟村的。一天下午,他来到广场上去看老槐树,发现一大块树皮奓开了,看样子是被车撞的,树肉白白的往外流水。他感到心痛,便到附近商店买了胶带,像给伤员包扎伤口似的,把剥离的树皮粘在树上。心说老槐树不到城里来,咋能遭这罪。于是,他给马小兵打电话,问警察到城里来没有?马小兵说:我给李主任说了,李主任给派出所也说了,警察不去咱有啥办法。马万劳听了这话,失望地哀叹了一声。此时,一辆拉水车开了过来,一个小伙子手拉黑色的软皮管子就给老槐树下跑。他双手捉着软水管给树屁股上一伸,捏压,一股子水就像射精似的喷了出来,水花子溅到了马万劳身上。马万劳哼了一声,嘴里嘟嘟囔囔走了。小伙子望着他揺晃的背影说:神经病。马万劳的耳朵却不聋,他回过头揶揄说:你们城里人才是神经病!
马万劳有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回到儿子家,当即就提出要回石沟村。乔凤英说,刚来半个月你就要回家,急啥?我还没见上孙子的面呢。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马万劳说,你看城里好就在这儿往死里住,反正我要回家。荣生两口子看劝说起不了啥作用,只好遂父母的心愿。
其实,跟马万劳一样,老槐树在城里也不习惯,它也很想念家乡。因为山里的气候、土壤适应它,它也习惯于大山里的寂寞和清静。它以为,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吸铁石,吸走了农村的人才、农村的青年男女,也吸走了农村的土地和大树。虽然进了城,它被砍去了头颅和手脚,成了城市的风景,让城里人欣赏,开阔了视野,但它却失去了尊严。它像刚换上西服走进城市的农民工,尽管有过一时的激动和光亮,但昔日它的许多鸟类朋友不再来访,牛羊邻居不再从它身下经过了,城市给它的却是如梭的车辆、无尽的雾霾、烦闷的噪音和行色匆匆的陌路人,要适应城里的生活得有一个过程,要扎根城市也不容易。它在大山里生长了上百年,已习惯了山里的风雪雨霜;它是山里世事变迁的见证者和观察者,不愿意临老了迁往他乡,死了当个孤魂野鬼。尽管它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和无奈,但没有人的帮助,它却无法回到大山里去。
石沟村的人看见,一连几天,两鬓白发的马万劳站在自家门前的大石头旁发呆。他似乎在嗅闻着老槐树的气息,粗巴黑黢的脸紧紧绷着,像一尊雕塑,又像先前的老槐树一样饱经沧桑。
正值初夏时节,山岭上的山桃花开了,核桃树、板栗树发芽了,一阵风吹来,树枝摇曳,哗哗地响,像大海起潮一样,随之挟裹着潮湿的绿色的气流冲下山来,与山下的树木对话对流,融为一体。但现在老槐树没有了,气流便在村子里打着转儿,似乎在询问老槐树到哪儿去了。几只喜鹊飞过来,扑棱棱飞,要在老槐树上栖息,可发现它们平日里落脚的树不在了,便在空中盘旋着,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似乎在一声声喊,我给哪儿安窝?我给哪儿安窝?叫声里仿佛含着哀怨和恼恨。
一年后,马万劳到城里儿子家住,去世纪广场闲转看到了老槐树,老槐树已经枯死了,变成了植物活化石,但它的骨架像木雕仍倔强地矗立在广场上。
后来,人们发现石沟村原来长老槐树的地方又长了一棵镰把粗的国槐树,那是马万劳栽的。他说,老槐树虽然死了,它的魂还在石沟村,树和人一样也有魂哩。
朱百强,陕西眉县人,现就职于媒体。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报》《阳光》《厦门文学》《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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