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的婚礼
我以为自己已经见惯生死离别，聚散离合。狂蹬五六公里赶去老郭的婚礼现场，自行车轮胎都快墩爆了。气喘嘘嘘地来到大厅，只见好多人离开座位，安安静静地站着看。
噫，可以呢。作为三十岁的男人，少说我也参加过二三十场婚礼，哪次不是吵吵闹闹，吃吃喝喝。怎么这回都恁认真，跟买高价票听音乐会似的。
我个子矮，就算踮起脚尖也看不太清舞台，不管了，先找着队友再说。正好看见世范、小敏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嗑瓜子看手机，好家伙，一点也不好奇吗？怪不得一个个都是大光棍。
胡洋、宵冰的娃娃都要上幼儿园了，可还是止不住地好奇。俩人一个比一个看得入神，竟然没有知觉到我已经站在身边好一会儿了。大概婚礼总是吸引人的，当一对新人眼神热烈地注视着彼此，心底里就会油然而生一种美好的向往，新郎一定会呵护新娘，新娘用心呵护这个家。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男当娶女当嫁，你看我顺眼，我看你可人，走了仪式就在一个锅里抡勺子了。这样的结合一点也不轰轰烈烈，却是最自然而然的。古人说，平平淡淡才是真，我觉得这婚礼里就透着真真的味道，不腻人，也不灼人，舒舒服服，欢欢喜喜。
胡洋说起刚刚的婚礼一个劲地赞不绝口:“郭郭举办的中式婚礼，太有创意了！”
宵冰也说好。
我连连点头。一边看一边听她俩现场解说。
老郭身穿镶着金丝银线的红色汉代长裙，长发齐腰，缓缓地移向舞台中央，神情专注而又认真。胖胖的新郎戴金丝帽子身穿绛红色长袍，倒是威武雄壮。可能袍子真的有点长，走起来路像是在蠕动。
主持人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郭夫妇高高地双手执礼，相对而坐。
宾朋鼓掌。
最具仪式感的环节举行完毕，胡洋开始给我科普婚礼亮点:“你看郭周琼跳舞了没？太好看了！”
我已经提前二十分钟下课。还是来晚了，没赶上。
没关系，周肖这个贱人很快帮我补上了。一回到办公室，他硬拽着我一起看史振涛录的视:“来来，一起看！”
音乐响起。老郭梳着高高的发髻，翩翩起舞，身姿曼妙。我想起小时候看《西游记》，老郭简直就是蟠桃宴会上的嫦娥。一分多钟看完，感觉老郭跳得比嫦娥还好。
周肖一声长叹:“哎，哎……可惜，可惜……”
又说:“老郭平时是多安静的姑娘，没想到舞跳得那么好看。人家老郭是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我本来就喜欢热烈奔放的性格，更何况老郭舞跳得如此投入，简直就是仙女下凡，迷人极了。我看得目瞪口呆，压根没听进去周肖叽里咕噜在说啥。
等回过神来，我在心里给老郭竖起大拇指:老郭啊，你真的可以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史振涛本来就爱笑，这下激动得全身沸腾，脸上肌肉乱颤:“我录了好几个完整的视频，发在群里了，你可以自己下载！”
一帮哥们全是粗人，就知道巴拉巴拉讲啊讲，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他们说得特别好。
师妈妈心细，拍拍我的肩膀:“老丁啊，给你个大大的拥抱，不要难过了。”
太小看老丁了。我是什么材料做的，天天跑步，每日读书，简直刀枪不入嘛。师妈妈你别担心，哥们扛得住。
胡洋也来安慰我:“别太伤心，都过去了，还要往前看。”
周肖只管一个劲地唉声叹气:“站在舞台上的那个人本该是你！知道不？要是你跟老郭结婚，哥们最后一节课不上也会去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前是独立的两个人，从此以后要一起生活了，新郎新娘并肩站在一起，面对着满座宾客。我的直觉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天上掉馅饼捡了个宝，他一定会好好地珍惜老郭。
周肖更愤怒了:“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有什么用！要不是跟你很熟，我骂一句傻逼直接走人了！”
好吧，咱不说这个，还是好好地坐下来吃饭:“来来，端起酒杯，cheers！”
我越来越体会到，酒是个好东西，无论多少烦恼忧愁，举杯cheers总会给人带来欢乐。冬天来临之前，我会在家里堆上一摞啤酒，不管白天黑夜想起来就会喝点。
恍惚迷离之中我真的想过，舞台很长，宾客很多，我站在舞台上深情地看着老郭，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参加完老郭的婚礼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开始一点点陷入懊悔，胸口越来越堵得慌。这不对啊，行走江湖七八年，哥们啥时候后悔过，哪次不是意气风发地唱着歌往前走！
要命的是，由于长年累月真诚待人，心情舒畅，以至于严重缺乏后悔等病灶的应对经验。
我一下子慌了。
突然，石胖子找我摘葡萄:“采摘葡萄，三块一公斤，今天去还是明天去？”
正好，就今天去。
七点一下班就去红旗坡摘葡萄，周肖不放心，也跟着一起来了。一路没有人说一句话。挥舞剪刀，大呼小叫剪了一筐冻得流糖水的冰葡萄，我把剪刀递出去:“你俩一人剪几串，试试手感。” 哥几个以前都没剪过葡萄，今儿正好弥补一下缺憾。
他俩连忙推辞:“你剪你剪！我们不想体验。”
我转身一看，周肖这小子正埋头苦干吃葡萄呢，哪个大吃哪个，葡萄太甜吃口渴了，又嚷着去隔壁邻居地里摘苹果吃。石胖子比较淡定，一直等在垄沟边上帮忙递葡萄，我想了想，石胖子之所以不吃葡萄，真心是不想吃。葡萄虽然糖分多，到底也养不起他一身肥膘，人到三十岁吃成企鹅一样的体格，一定要大鱼大肉喂才行。
天黑透了，唱着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下车的时候周肖再三友情叮嘱:“晚上你一定要再看一遍《大话西游》！”
还是那段无比熟悉的台词，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以后才后悔莫及。如果上苍给我重来一次机会的话，我一定对那个姑娘说，我爱你。如果要给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没珍惜的原因是那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老程好几次说过，桃子无论谈过多少男朋友，她永远会觉得丁振最好，因为她总会拿丁振的优点跟别人的缺点比，所以，我打赌，桃子最后一定会嫁给丁振。
老程猜错了。桃子只会把我身上的特点当成一个个缺点，所以，看到哪个男生都会觉得比我好。
2018年2月1号，周肖跟李欣欣结婚。婚礼结束的时候，桃子的妈妈起身回家，我特地追到门口说阿姨再见。阿姨不太开心，没怎么搭理我。
周肖远远地目睹这一幕，瞬间明白了，老丁，你跟桃子永远不可能了，醒醒吧。
周肖跟李欣欣两个人商量，结论是，我跟老郭最合适。周肖这人缺点很多，比如容易激动，比如神经兮兮担心这个那个，比如抱怨撂挑子，但他这个人待人格外真诚，身边的人对他好一分他会回报十分。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看人看很准。
老郭的种种好，周肖不说我也知道。我心底里也特别清楚，我跟桃子个性迥异，无法调和，注定要分开了。
家里请客吃饭，我让老郭当大厨。别看老郭身子板小，做事可是麻利得很，锅里刺啦刺啦，菜板上啪啪啪，不一会儿就炒出大大小小六七个菜。关键是，味道还特别好。老郭说，自己这些日子正在学做饭，不会的就在网上自学。
老郭以前是个地区人民医院的医生，她还给我讲了好些医院里的故事，有科室同事间互相友爱，也有医闹啥的。
她在ICU科室工作，整天面对的都是危重病人。有时候病人哭得很伤心，老郭也会梨花带雨一起哭，有时候病人死了，离开这个世界了，家人哭得很伤心，老郭也忍不住一起哭。
同事说，我们整天面对病人，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情绪，要学着专业化职业化。老郭还是忍不住跟着一起哭。有时候哭着哭着可能真的哭得太伤心了，病人家属心疼她，反过来安慰老郭:“姑娘，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
反复劝啊劝，老郭才慢慢止住了眼泪。病人家属劝了那么多道理，无形中也在说服自己，都不哭了啊，死生有命，我们已经尽力了。
科室的同事们开玩笑，也是真心疼老郭:“以后你要是进ICU了，我们轮流照顾你，一定把你救活。
没想到一语成谶，老郭在病房感染病毒，一病不起。最后只能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一句话都不能说，像饭店里砧板上的草鱼。ICU两月深度游，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驾鹤西去。冥冥中吉人自有天相，内陆来了一位精通此种病灶的专家，紧接着起死回生，老郭又能够活蹦乱跳了。
醒来后，老郭不得不离开医院，远离有菌环境慢慢调养。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老郭，内心也在剧烈地发生变化，以前会有执着，会有抱怨，现在觉得活着就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很多事有机会做一定要做。至于得失，云淡风轻，随它来随它去好了。
跟老郭在一起工作一年，最大的感觉是不争。无论课多课少，工资高低，永远那么安静那么灿烂地笑着，永远对身边的人怀有善意。
有人说，老郭在机构里很少跟别的同事交流。我很清楚，老郭最好的朋友都在医院的科室里，那里的每一个人就像她的亲人。每次老郭跟我说起的时候，言语神情里全是留恋与不舍:“心情不好的时候跟她们打个电话聊聊天，就不那么难过了。”
我说:“老郭，哪一天你把你的同事们叫上，我请他们吃个饭。”
老郭还说:“可能的话，我还想回到医院里……”
后来我去地区人民医院检查过两次，每次都会情不自禁地把抽血的护士，门诊的医生当成老郭的同事，当成如老郭一样好的人。我从一楼爬到二楼，再爬到三楼，踮起脚尖四处张望，总觉得会在不经意间看见老郭。
文|丁振 编|止水
第192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