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打宝玉,他的三次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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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旭,原名郑喜林,中文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河北作家协会会员。本文原题《贾政打宝玉,他三次流泪值得研究》。
作者
肖旭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的起因主要有三个:其一是宝玉会见官僚贾雨村时无精打采,令贾政很不满意。其二是宝玉与琪官的交往激怒了忠顺王爷,给贾政无端招来政治纠纷。其三是贾环搬弄是非,污蔑宝玉逼死了金钏儿。
贾政盛怒之下将宝玉打得气弱声嘶,亏得王夫人赶到才停止。后来贾母也到了,贾政才下跪赔罪。
从表面看,贾政是非常凶狠、残暴、有声威。如果作者只写出他很严厉、威风,我们不能说这个人物没有性格;若仅仅是这样,这只是表面的,还没有更深、更含蓄。曹雪芹通过这件事,由表及里地、很深地剖析了贾政的灵魂,不仅写出他凶狠,也写出隐藏在凶狠背后的虚弱;不仅写出了声威,还从声威中挖出了他的悲哀、绝望。写出了这个处于封建末世,想拼命维护这个家族,但又无法维持这样一个贵族代表人物的绝望和虚弱。他虽然把宝玉打得气弱声嘶,两腿血肉模糊,但在这场矛盾冲突里,他不是一个强者,不是一个胜利者,他不但没有表现出很强大,反而表现的很虚弱。对贾政绝望、虚弱的灵魂,作者主要从两方面人物关系来进行剖析的。
一方面通过和宝玉的关系,一方面通过和贾母的关系。贾政打宝玉过程中,作者曾三次写到贾政流泪,写的很深刻。因爸爸火了、生气,打儿子打得厉害,很伤心流了眼泪,这并不奇怪。但贾政的眼泪很值得研究。
第一次流眼泪,是写他气的面如金纸,下决心要毒打但还没有动手打时,小说写:“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目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来’”。想打还没打,这时流眼泪显然不是因哀痛而流泪,他的内心活动在话里已透出:“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可见他打宝玉不是为自己,是为家族;他气得流眼泪,是绝望的眼泪,唯一希望的宝玉,现在是这个样子,他怎能不伤心呢?“烦恼鬓毛”要剃去,这确实是绝望的话,所以这是虚弱绝望的眼泪。
第二次流眼泪,是打了宝玉,王夫人出来抱住板子不让打,劝他不要打了,越劝越厉害,叫人拿绳子来把宝玉勒死。王夫人大吵大闹说,不如我们一同死了,“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贾政听了王夫人说打死宝玉绝了我的话后,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没力气瘫了)泪如雨下。什么意思?毒打尚嫌不够,拿绳子勒,以绝将来之患,他这不是因为打宝玉打得太惨了,只是听王夫人说,“绝我”的“绝”字,宝玉死了就没继承人了,这一点触动了他的伤心事。宝玉是他唯一的希望,他自己也感到没了和王夫人有了共同的思想感情,产生了共鸣。这是绝望的泪。
第三次流眼泪,王夫人哭贾珠(宝玉哥哥已死、李纨丈夫)哭的很伤心,“珠儿要不死,你愿怎么打就怎么打,现在就这么一个打死了怎么着?”“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流了下来。”这是为什么?因为王夫人提到了贾珠,贾政就想到了珠儿(珠和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珠念书科举考试,14岁就进了学校,苦读书,贾政是有希望的,可惜早夭。珠儿是病死的吗?是否也是被打致死的?),所以泪如滚瓜一般流了出来。这些都触动了贾政的心事,贾府没有希望了,贾政为贾珠伤心落泪,恨不能起死回生,而对眼前的宝玉要活活打死。这对照里,可看出父子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正是封建与反封建这两种思想不可调和的结果。以上都是描写贾政的虚弱和绝望,写的很深刻。
另一方面是他和贾母的关系,进一步表现贾政的虚弱。王夫人出来解劝,越劝越火上浇油,越劝越要用绳子勒死,真正出来解决问题的是贾母。贾母一出场,贾政就不行了,赶快躬身赔笑,进而跪下;赶快跟了进去,最后退了出来。是什么微妙的东西使贾政在贾母面前这样低声下气,使局势一下子转危为安,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呢?就是一个字——“孝”,封建的孝道。用贾政自己的话说,他打儿子出于孝,这很有讽刺意义,为了孝打了不肖的子孙,但他打宝玉就恰恰触犯了孝,触犯了老祖宗,因贾母最疼的是宝玉。惹母生气,眼中没有母亲,使儿子无立足之地。为了孝道打了儿子,打了儿子又触犯了孝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不仅使贾政陷入了非常矛盾、狼狈被动可笑的境地,表现了他的虚弱,而且深刻揭露了封建道统本身的虚伪和矛盾百出的境况。
再看王夫人,写王夫人爱自己的儿子,“严父慈母”吗。当爸爸的手重打了儿子,她出来解劝,生活中这类事太多了。如果曹雪芹仅仅写出这些那就不值得一提了,而且是写的非常深刻,她出来后抱住板子不让打,抱住宝玉,然后心肝肉儿的大哭大闹。她是心疼宝玉吗?是的。但又不完全心疼宝玉,准确说不只是疼宝玉。在这方面曹雪芹写出了一个妇女,一个封建贵族的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所起的作用和秘密。一个贵族妇女在家庭里的作用、任务,就是生儿育女,特别是生一男孩就能传宗接代,这就是她的任务。如果不生男孩,她的命运也就完了。对王夫人来说,将来依靠的就是她的儿子,贾珠在时靠贾珠,珠儿死了靠玉儿。进一步追问她为什么那样疼玉?归根究底是疼自己。
她在劝贾政过程中有一段话:“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既要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冤,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她认为如果失掉宝玉就失掉了依靠,所以她才一边哭宝玉,一边哭贾珠。“若是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所以她才一声肉,一声儿的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若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他疼宝玉,哭宝玉,实际是维护一个贵族妇女在家族中的地位。
命运——儿子就是她的命运,就是她的依托,失去儿子就失去了一切。这样的描写显示了非常浓厚的社会内容,表现了一个很值得同情的封建贵族妇女的地位、命运,所以她在劝贾政时哭宝玉,哭贾珠,她哭出了一个封建贵族之家的正统夫人的理想,哭出了贵族妇女的命运、地位,哭的很深刻,很有思想。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场父子冲突的四个重要意义。
第一,贾政的做法在当时大家族的教育形态里,其实是正当而合理的,在心态和做法上,他都并没有太狠毒,只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所以才会这样地狂怒暴气。并且我们要注意,虽然贾政下手很重,但其实那是皮肉之伤,虽然很痛,却没有伤筋动骨,所以宝玉将养一段时间以后就恢复了正常。而那样的皮肉之痛,主要的用意也是给予教训、警诫的作用。
第二,宝玉的行为让贾政背上了“上辱先人,下生逆子”的罪过,所以他恨宝玉,却也恨自己,这是一种“养子不教父之过”的自责,所以与其说他是愤怒,不如说是悲痛,才会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第三,贾政听了贾环的告密,之所以会气疯了的缘故,就是因为贾环所说的伪事实,严重抵触贾家的家风,让贾政又惊又疑,所谓的::'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因此,贾政才会在急怒攻心的情况下,沒有再去查证事实,就气急败坏地动用家法。当然他也没有想到贾环居然会坏到说慌的地步,这才信以为真。
由此可见,贾家是何等地宽厚,百年以来,居然沒有发生过虐待下人的事件,所以前面第30回也说王夫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对照西门庆这种暴发户,李瓶儿就是被打服了的。对比一下,就可以突显曹雪芹所写的贾府,确实是要表彰贵族文化中优良的部分呵。而且,从贾政所谓“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的说法,可见贵族虽然享受很多特权,却也要受到社会的监督,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第四,这一场爸爸打儿子的管训惩罚,惊动了贾母,她动用了母权,以孝道压抑贾政,而解救了宝玉的这场灾难。由此可见,传统中国社会非常注重孝道,连带地也让母权高张,尤其是寡母,更成为家庭里的最大权威。也因为如此,宝玉挨打的这场事件最大的影响,就是贾母从母权压制了贾政的父权,从此以后,贾政不敢再参与宝玉的教育,而宝玉也获得了更大的自由,过着更遂心如意的生活。
这个结果实在是始料未及,一场父权的伸张却导致了一个更被压抑的父亲,教育人失了准头,宝玉就更加走不回正道,而贾家的未来也更加暗淡、甚至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