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深秋从山里回来,就想关起门来整理些篇什,把山里那些披头散发的文字挽个疙瘩,就像农人收起秋后的庄稼。可没想一回来,就陷在老家的世故里。小城的情绪经过冬春疫情的压抑,待释放出来,即呈飙发状。碎片时代无处不在的碎,散落在城头巷尾,谁都知道是浮生玩世,却玩得转不过神来。先是文友们的聚,因为与文学与微刊相关,都有缘有故,到场是必须的。饭店,茶馆,河边村头散步拍照,交流名著听单,分享名作妙得。各路桥段一节节地过。之后,就是眼花面熟的际遇,凑合蹭场染缸类的将进酒,杯莫停,或走散了再回来,醉里挑灯看剑者,隔江犹唱后庭花者,都有沦落感。如果意识不到是在沦落,那便是无底的沉沦。这时代酒逢知己千杯少,已是稀有金属,搅搅轰轰的热闹,直往人心里挺进千军万马,没商量的占领一个人。这人内里还有空间否,还有醒悟否,还有灵性否。三题逼仄连问,答案都是否。终于,该见的见了,该聊的聊了,该染的烟火气也染了,虽不是烟薰火燎,也把老界岭濡润的一身山水气,蒙了层尘。站到阳台上看一眼万家灯火,稍时回到内心,即起了百劫一复的幸存感。应酬一阵子下来,终于把电脑摆好,可以投入大块时间潜心写东西了。可我高兴得早了。从洛阳回来了退休的大弟弟,趁着宽松时间着陆还乡,寻友访亲的热情高万丈,并想叫邓州姐弟们一起参与。我只想请他来家里吃一顿我下厨的家宴,并没空闲苟同他老友们的花天酒地。话刚落拍,在海外移居三十多年的本家小叔从郑州回来了。小叔是一位生物学家,学历博士后,曾跨英德美加多个西欧国度求学,十年前回国创业。会有陌生新鲜的信息推送,像一缕光投到城市上空,扫去秋去冬来的沉闷,值得欢聚。姐弟们约定限酒量,持好聊天状态,聆听另类讲述。到场后,我期盼的信息迟迟未能打开,小叔从小性格内向,在话场上是个闷葫芦。倒是弟弟们的海喷不时抢镜,直到谈兴降了温,小叔才慢腾腾地问了个不起眼的问题。他讲去年回老家听到一段子:有个老人的女儿跟媳妇之间闹矛盾,到一起就吵架,谁都劝不开,把老人气成了心脏病。小叔讲罢作诧异相,好奇怪,闺女与儿媳闹是非,是民间普通的家庭剧,怎能气到老人,还气出了病,咋会是这样啊。这是个惜时如金者,不展开故事,只提取了高浓缩的故事核。若把事件过程铺开,会是一篇婆婆妈妈味的民间琐碎。这故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反串。博士后学者,不是理解不了一件家务小事,而是里边的观念卡了壳。小段子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当地民俗伦理间,纠葛纷攘的根因。特别亲情至上的中原老人,都是守着儿女不放手,可怜天下父母爱,不仅难以被儿女们理解并接受,还会遭到嫌弃与拒绝。我想起平时从外地回来,常听到亲友没完没了的倾诉是非,简单一小事,都会纠结得红尘飞扬,折磨得过不了坎,当初与今日的心愿完全变了样。有的邻俚间一个过节,会结仇一辈子,村庄式的抱怨与复仇,是古代流浪小说和戏剧的脚本,到现在还有上演。不光家务是这样,在老家这块土地上,凡有利名之处,也都溺进了染缸。
接着,是姐弟四人去淅川县厚坡镇的外婆家。漫长的岁月,在这个桥段上留下太多的往事,一想起那片山岗,记忆就会涌动。这边的车开始走起,表妹们那边就开始了欢天喜地地迎接。这些年我在南方的多,有些年没来看望老姨和妗母们了,有点过去进行时。因为时光无法重来,又塞进了更多的眷恋,一部浓缩了的长篇记忆。此时,由指尖轻轻一点,就打开了亲情的江河水。在人生繁复的际遇里,有好多老友走着走着就散了,没了同共语言,不在一文化频道,还有性质转了基因者,都是散起的原因。还有堆积太多故事的闺密老友,时光已承载不起那陈旧的唠叨,接触便是无效的闲话聊斋,茫然无绪的怅惘。如按我的处世风格,一个电话和语音能解决的事,决不要兴师动众见面聚会,能留言表达的,尽量不打电话语音。这个简单的小城梦,实现起来却如度雄关漫道。退出一些窄角旯旮,不关情商的事,是因为没有分身术,也是给健康生活减肥瘦身的。然而,在纵横关系里,唯有外婆家,不管来与不来,不管离群圈有多远,都依然存放在收藏夹里,不退不黑不移除。初冬,岗上的太阳很艳,鲜嫩的麦苗才发出细芽,小生命的早晨好怜弱。沟埂边由构树榆树槐树们的乱枝横斜,构起了一片荒凉。外爷外婆大舅二舅的坟墓,组成一个陵园,静静地座落在厚坡南岗的半坡上。我站在陵园前,外婆生前的画面不时呈出,容颜气息都还活着我心里。她和原生家庭的几个老人,聚在阴府一套单元里,是多好的来生去处,山岗因此也减了几许苍凉。我喊了他们:外爷外婆大舅二舅,我们来看您们了。然后默哀,姐弟和表妹轮番燃纸跪磕,看青烟袅袅地飘过初冬的岗峦。不知老人们在另一世间感知到了没有,那无边的来生是否安好。如是,你们还要接续前世的伦理谱系,好好在一起。时光仍然有意无意地抛洒着碎片,刚婉拒一公务员老友的饭局,撤出陷阵似的,落坐到阳台上听音乐。古筝版的高山流水,缓缓地淌满了阳台和我。我的状态,也进入了流水散板样的闲,又借了绕梁的音律发酵,终于该梳理最近的流水际遇,想从中提取些什么。可刚听到一半,接到电话通知,明天去淅川上集民俗文化万家馆和范蠡公园的。一行还有花洲书院几位文友,都是三五年或更长时间没见面的老友。有些已不再写作,对文化关怀也有降温,走散就走散了。但他们中有过去支持花洲文学纸刊者,该趁此行见一下。紧赶慢赶快两小时,才到山城。算来好几年没来,淅川县城像个发福的壮年,变得壮实魁伟。城区是一半楼台一半山,端庄大气,且不离山水生态,感觉太棒哒。下来车是万家馆的院落,里边古董文物海量地存,初看不过是古代物品,细看件件都是情怀。比文物更亮的传奇,是馆主老万,一位修自行车师傅,三十年前开始搜集民间生活用品,盆坛罐缸,锅灶竹篮荆筐,马车古床,纺花织布的机器,各类农具,仅展厅里的灯都上万盏。还说其中有一盏是路灯他爹,因为这盏灯是路灯换代前的祖宗,有他才有路灯,该是路灯的亲爹。他的每一段子都带民俗地气,看似嬉皮笑脸,却是正宗的民间语境。我也曾在十几年前收藏过砚台,笔筒,笔架,后来历次搬家嫌麻烦,都送了人。邓州还有两三个民俗文物收藏者,因为起步晚,搜集量小,至今没集成展馆。因为农村这几年变化太大,从老瓦房修建水泥小楼,人们搬迁时扔掉的破烂儿,说不定哪一件就有收藏价值。近年旧街老房棚户改造,或修路建厂大面积毁耕,将山青水绿的村庄变成了楼群小区,鸡鸣狗叫的村野拥进了嘈杂的音响。这会扔掉多少古董,毁损多少农耕文明的韵味。感谢老万,平民小百姓有这么超前的眼光,硬是从时代的墟砾堆上,抢救出这么多宝贵的文物。
出来万家馆去拜谒范蠡公园,先到西施塑像前肃立,品悼一部沉甸甸的红颜史诗。西施的汉白玉塑像,座落在高山顶上,一派出尘气度。背景是晴朗的蓝天,面前是辽阔的大野。悠远天幕下的西施,贞静沉稳的独坐在那,将沉鱼的美貌内敛起,脸上表情淡定如小村姑。没有风情的脸,在山水里望出了千种风情。不持仪态的形,在蓝天下呈出万方仪态。这让我感动不已,感谢山城的塑像师,深解女神的心,因为美招来红尘漫天,误了国亦倾了城,终才读懂了乱世情。她深知,男人无论是帝王还是百姓,都不过色盲美惑,不过帏帐里的翻摇巅狂。读懂女人心者,是在水一方的伊人,是蒹葭苍苍的诗经里,那遥不可及的远方与哀伤。不管最后是吴国亡故,还是越国冷眼,西施自身都是被沉江溺河的剧终。看透世间情色的她,该去哪寻找干净归宿,不如独坐这峰巅,风清月白的持守,于无语中长情告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只可惜,西施悟得有些晚了,她已经趟过了宫廷的河,又搅入战争风云,为吴国留下了一池红颜祸水。范蠡就不同了,他被塑在街头闹市区。其身高形象表情气质,都比西施低俗得多。街上车声人声,各路物语都沾尘带灰的。他笑嘻嘻的观看街上走马灯样的人烟,无论哪道美色,都可入眼入心。这是他与西施不同的地方,一个仙气圣女,一个油烟俗夫。他们必须隔这么远,才能笃定世人对二者的判词。史料上有很多西施去向的版本,即使她跟他离开朝政,归隐山野,也不过是床头陪乐,地头劳苦,继续蹈入女人原罪的泥沼,灰头土脸,苟且一生。你不如少女时就远离那尘世,远离那些宠幸或零落,也远离爱恨交织的温柔乡,悲情地,排尽尘缘,独坐这青山顶上。这天一大早,有喜讯传来,在南阳工作的外甥想邀请邓州亲戚去南阳聚会。外甥有姐弟三人,出了三个博士生,他哥和嫂都是博士,在郑大当教授。他是博士后,在一所大学科研室工作。他们的成就在家族学子中,早就列为范儿了。几年前大姐不在了,姐夫经常回邓州聚,因为亲戚们分布得天南地北,每聚都圆不了场,明天是个好机会,我必须得去。可我刚应承了,邓州这边有人冒了泡,有文友要加入省作家协会,明天请了假专题来办申报手绪,且离截止时间,只剩最后一天。没有理由让他错过今年的机会,我得留下来,隔天再去南阳。接着有个文友要来送书,想趁机组一场饭局。我说脱不开身,情领了,聚会取消。逃过一局,赶紧打开名著听单,边把听了半截的《复活》接着听,边等来办手续的作者。很快到了小雪节,按往年这时节,中原进入冬天,我该往南方找地方过暖冬了。可是明天有三件事:一文友想趁我在家,召集小型文友联谊会,喊对劲儿的文友聚聚。二是有文友要去南阳看菊展,怕过了小雪节菊花会枯。三是一所高中学校邀请讲课,听众是语文老师和优秀生,几位校长也要陪场。三件事都在同一天,我都不想错过,压力就这样来了。我知道湍北高中,是新崛起的一所重点高中,有活力四射的班子,有打造名校入载教育史册的理想,前不久几位校长谈过该校发展,我已感受到了发展的锐意。我还有理解,当一个作家对文学的信仰,达到了宗教般的虔诚度,就应肩起布道的义务。我说:可以,但我只能胜任一个自然课节的时间,且是发散型漫谈式的讲,不留讲稿。这样减去了备课程序,把我对经典名作的感悟分享出去。这里边没有生硬的观点,没有沉重的想思,更没有古板的知识点,只从滴灌审美学,启发文学艺术,激活才情灵性出发。这种语境是可以无限延伸,终身受益的美学薰陶。学校对此十分认同。此举任重,须力排众务,届时走进讲堂。不知是学生们听课状态好,还是我的心情好,满堂满灌完成了一小时的演讲,成全了我最得意的一课。
小雪节过罢,有外地诗词社看到群里转发的花洲诗苑,想组编委来送刊,并交流诗词微刊创办的经验。我感觉有点唐突,我们这主流写作是散文随笔,诗词这块作者占不到作家总数百分之十,刚启动诗词公众号,经验还不成熟。我近期准备去南方,你们可以把刊寄过来。对方说:因为诗词作者太小众化,需要围炉取暖,我们等你早回来聚!这话打动了我,心想他们的来,为不为交流不要紧,是为聚个暖场。动了心也没办法,本人没有分身术,与对方也没有基础交情,回复有点薄凉:诗词写作更需要个体空间,寄刊也随后再吧。我坐了下来,电话又响了,按我的判断又与聚会有关。我迟疑一下,看看号码是一位老友,这类人个个都情商超高,你敢不接,埋怨的帽子马上满天飞。你能不能抽空到我心理咨询所坐坐,我怕你经常闷坐家里,闷出心理问题,比如焦虑啦抑郁啦。要是咨询了没病的话,建议你跨行参与我们这行,开阔下你的视野,还可以争取双赢。又一个典型的低情商表现,嘎然挂了电话,自个儿笑了起来。忽然发现身边的奇葩太多了,还有小品剧在逗乐。生活真像老虎机,猜不出下次能蹦出啥玩艺儿。
窗外斜斜地划过几粒小雪,这是我十多年看都没见过的冬景,赶紧站那细瞅,谁知小雪瞬间即逝。我怀疑自己幻觉,下来楼问邻居,都说刚才是下了会儿小雪。
看看手机里天气预报,此时零下二度。这是我十多年在南方过冬不曾经历的低温。无意间被大事小情拦路,滞留在了冬季,也没啥不适应的。如果住到大雪节,说不定能看到一场飘飘洒洒的,搓棉扯玉的中原雪境。我太怀念雪了,怀念一场宏大的银玉世界,掩去世故纷繁,将天地刷成白茫茫一片干净大地。
怅惘间,我隔飘窗看见初晴的西天,斜阳在河水里融着金团,看似繁华耀眼,却有无边的孤独在下一刻呼唤。还有流年逝水,正哗哗地淌过岁月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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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天敏,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毕业,中国作协会员,邓州市作协主席,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简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发表出版作品共计四百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名人》,《南阳文化丛书》 ,《南阳作家群》 。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作家专栏 | 张天敏 : 墙外的繁华
作家专栏 | 张天敏:七夕,看看情人那片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