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崇明 | 小 镇 路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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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镇 路 灯

文|赫崇明

W小镇有一个T字形的街口，街口有一盏老旧的欧式路灯，它是俄国人修筑中东铁路时遗留下来的古董。路灯锈迹斑斑的圆柱形铸铁灯杆有两米多高，顶端安一个伞状的玻璃灯罩。经年的风霜雨雪，灯玻璃上积下厚厚的一层污渍，远远望去，昏黄的灯光象一束鬼火，给小镇荒寂的夜凭添了些许的凄凉……

隆冬的夜晚，地上落下一层绒毯般的白雪，灯光映衬着不远处火车站尖屋顶的欧式站房，高高的白桦树和呼呼喘着粗气的铁青色蒸气机车，很有点安徒生童话里丹麦小镇的风格——这常常使我想起寒冷的除夕夜，光着脚丫站在雪地里卖火柴的小女孩……

春天的夜晚是美丽的，昏黄的路灯是W小镇唯一有光亮的地方。昆虫们都有投向光明的天性，徜若不小心撞上坚硬的玻璃灯罩，有许多小虫儿会因昏厥而纷纷落在路灯下园形的光圈里。于是，小镇的孩子们便拿着小玻璃瓶子或者小尼龙网兜来到路灯下捡拾地上的昆虫，有蟋蟀，有硬甲虫，有金龟子，还有一种胖胖的叫“啦啦咕”的昆虫，这是鸡的最好的食料。于是，路灯下便热闹起来，吆喝声，吵闹声连成一片……从小镇T字形的街口一直传到小镇的犄角旮旯。

一九六三年，一个阴雨的夏夜，我们初中毕业班的几个要好的同学撑着几把黄油纸的竹伞，相约来到路灯下，用抓阄的方式来预测各自的未来。不记得当时大家都抓到了什么内容，但是有三位同学所抓到的确实和他们后来的人生轨迹有着惊人的巧合。G同学抓的“工人”，三年后他从农机学校毕业分到县城一家农机修造厂当工人。Z同学抓的是“军官”，初中毕业当兵，后来在北京某部机场当军官。在数张纸条中唯一的“大学生”有幸被H同学抓到了，高中毕业后他先后去了交大和林大读书……若干年后同学聚会，大家谈起当年在路灯下抓阄的事情，都对后来的结果感到十分的诧异。

在W小镇路灯昏黄的光泽中我渐渐的成长起来，十六岁那年离开小镇去县城兆麟中学读高中，夜里偶尔梦得小镇昏黄的路灯和路灯下那一群嬉戏打闹的小伙伴们，陡然醒来，心头泛起无限的惆怅和悲戚……

一九六六年的一个昏黄的秋夜，我从北京大串联回到W小镇，在火车站下车后看到整个站台上都贴满了打倒我父亲的大字报。这说明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已经烧到了中国最基层的政权组织——人民公社来了。作为一镇之长的父亲成了小镇唯一的“走资派”被造反派批斗，会场恰恰就设在T字形街口的路灯下。父亲头上戴着一顶用报纸糊成的一米多高的嗽叭状帽子，眉眼都罩在帽子里，外面的事情什么也看不到，任凭造反派们拳打脚踢，倔强的父亲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反党分子”。也不难理解，一个给地主扛大活的穷苦农民，在党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基层革命干部，怎么可能回过头去反党呢！当然他就遭到了造反派们更加残酷的斗争……

小的时候县里的电影队经常来到W小镇放映电影，地点就在T字形的街口。在那精神生活十分匮乏的年代，演一场电影实在是村民们的一次盛大的文化聚餐。远村近屯的村民们携妇背崽的，肩梯扛凳的……从四面八方来到小镇上，把个T字形街口挤得水泄不通，场面十分热闹。有淘气的孩子爬到路灯杆上，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的叫人看着揪心……

后来镇里找来复原员军人何伯专门管理路灯，何伯是个极负责任的人，他用钢丝球把路灯灯杆上的锈蚀擦掉，然后涂上黑漆，又把玻璃灯罩擦洗得净明，换上一个200W的大灯泡，于是小镇的夜晚便十分的明亮起来……

有一年，有一个叫丑妮的小媳妇，因为记工分有出入与生产队长吵了一架，夜里便寻到路灯杆上上吊自杀。“文革”中他的丈夫联络造反派以铲除“苏修灯”的名义，把路灯连根拔掉，当然小镇的夜晚从此便一点的光亮也没有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路灯原来的位置上有人埋上一棵杨树杆，用电线拉一个灯泡，尽管极其的简陋，但毕竟给小镇又一次带来了光明……令人不解的是这棵枯干的杨树居然生出枝芽，嫩绿的树叶长成一柄伞状的盖头，给小镇T字形的街口带来了一道奇特的景观……

时隔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我有机会又一次回到了W小镇。小镇T字形的街口已改造成十字街口了，大“十”字的水泥马路把小镇切割成整齐的四隅。临街的低矮的青砖乌瓦的平房已不见踪影，代之而起的是拔地的高楼，林林总总的各式牌匾耀眼的夺目，向人们炫耀着小镇容光焕发的今天的辉煌……街口中心安装起一个塔式的路灯，明晃晃的钛金灯柱有二十多米高，顶端一个蘑菇状的巨形灯伞，明亮的白炽灯光把小镇的夜空照的如同白昼一般……看到这带有都市特色的高大路灯，我想起了那盏老旧的欧式路灯，想起了路灯下发生的那些遥远的故事来……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赫崇明，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城桥》《崇明岛之绿》等小说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