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兰亭三绝”考
《收藏快报》2018-11-18刊发
“兰亭三绝”与《兰亭三绝》
肖伊绯
如今,绍兴兰亭的三块碑“兰亭碑”、“父子碑”、“祖孙碑”,被称作“兰亭三绝”。这三座碑,各具艺术价值与历史价值,兰亭碑(康熙御笔“兰亭”二字)、鹅池碑(鹅字为王羲之写,池字为其子王献之所写,俗称“父子碑”)与康熙乾隆御碑(康熙御笔临《兰亭序》在正面,乾隆御笔题诗在背面,俗称“祖孙碑”),均为游人必得观瞻的名胜。
殊不知,早在70余年前,1943年6月,上海世界书局曾出版过一本名为《兰亭三绝》的书,乃是一部珂罗版影印的拓片集。书中所披露的“兰亭三绝”,并不是如今所认定的“兰亭三绝”。且看书前序言怎么说:
兰亭三绝序
陆高谊
夫王字为世所重,已千有余年,而历代宗匠所奉为圭臬者,惟禊帖一种而已。右军自谓,书时若有神助,其后虽一书再书,皆叹不如以前之遒媚劲健,其珍爱宝重,固不待后人始也。
顾自真迹从葬昭陵后,摹榻风靡,真赝杂陈,时贤苦之。然相传定武真本,为唐文皇命工于翰墨者,由真迹双钩摹临而刻成,故最为逼真。其后薛绍彭为易真本,另置石刻,此即所谓肥瘦二本,其佳处亦可乱真。惟自是而后,真本遂损“湍”“流”“带”“右”“天”五字,虽可资以识别,要亦至为可惜。
四明孝友堂张氏,世代簪缨,家藏祖遗明益王精刻定武肥瘦本三,褚河南本一,唐模赐本一,及李龙眠画《曲水流觞图》,柳诚悬集兰亭群贤诗,并唐宋元明历代名家题跋考证多种,其中尤以赵松雪十八跋,为世所罕见。因书画诗三者汇为一编,故颜之曰“兰亭三绝”,顾名思义,用意甚善。
自来兰亭刊印至多,然皆以临摹为主,从未有如此编之兼收并蓄,内容丰富者,故即称之曰“兰亭大成”,亦无不可。且其中真本五字未损,当系古本,而其他诸本,亦复唯妙唯肖,大有可观,自宜张氏世世永宝,爱不忍释也。今张氏慨然付印,以供同好,倘亦所谓独乐乐,不若与众乐乐乎!世之爱好兰亭者,手此一编,不仅足供欣赏、临摹,于其显晦离合,亦可得其崖略,不劳旁求矣。是为序。
为《兰亭三绝》作序者陆高谊(1899—1984),乃浙江绍兴人,1934年—1945年任世界书局总经理。陆序简明扼要的解释了书名“兰亭三绝”的由来,并郑重向广大书法爱好者、读者推荐。原来,这里的“兰亭三绝”,乃是指由四明孝友堂张氏珍藏的一部拓片集。这部拓片集之所以被命名为“兰亭三绝”,乃是因其中有年代最古、保存最好的《兰亭序》拓本,还有传为宋代著名画家李龙眠所绘《曲水流觞图》之拓片,以及柳公权书《兰亭群贤诗》并唐宋元明历代名家题跋考证手迹的拓片多种,可谓诗书画“三绝”,故题为“兰亭三绝”。须知,“兰亭三绝”之誉,并非原藏者或陆高谊等所评定,实乃宋代著名书法家米芾评定,并有题跋附后,足见此集渊源流长,历代传承有序。
这一部拓片集,将关涉《兰亭序》的早期拓本及历代诗书画汇为一编,且有相当数量的来源可信的唐宋元明历代名家手迹,自然颇可珍视。然而,陆高谊的序文虽简明扼要道出“兰亭三绝”之特点,并没有十分清楚的交待此集究竟源自何处。所谓“四明孝友堂张氏”“家藏祖遗明益王精刻”云云,究竟透露了怎样的历史信息,要想精确察知,还得搜寻与查阅相关历史文献才行。
笔者偶然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所藏《内府刻兰亭图》拓片长卷中,发现了《兰亭三绝》拓片集的渊源所自。所谓《内府刻兰亭图》,乃清代乾隆年间宫廷内府刻石并拓制的一幅拓片长卷,而这幅图卷是据明代石刻翻刻而来,据以翻刻的明代“母本”内容与《兰亭三绝》拓片集的内容基本一致。据此,可以判定,《兰亭三绝》拓片集确为明代刻石,乃明末或清初所拓,拓片时间至少要早于清代乾隆年。
《内府刻兰亭图》中,关于翻刻明代石刻始末,有一道乾隆圣旨引首,文曰:
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奉旨从前内府摹刻兰亭八柱帖,流传名迹,颁示臣工,久为艺苑楷模。兹复得端石摹刻兰亭及图书画诗跋各种,命内廷翰林等详校,并将内府旧搨本逐一比对,则此搨系明永乐时周王有燉所摹。至神宗时,益王翊鈏及其子常迁又行补刻者,但历年久远,石刻缺略不全,著内廷翰林等详查内府所藏旧搨兰亭图跋,交御书处补行摹刻,以臻完善。其图画著贾全摹补刻成后,仍将流传原委并缺略摹补缘由详晰题识,附刻于后,以昭嘉惠艺林至意。钦此。
据这道圣旨内容可知,清代乾隆四十五年(1780),内府发现了一批明代“端石摹刻兰亭及图书画诗跋各种”,并证实其为“明永乐时周王有燉所摹”,后至明神宗时由益王补刻上石。乾隆帝将这批明代刻石“交御书处补行摹刻,以臻完善”。显然,《内府刻兰亭图》正是由乾隆帝命内府对这批明代石刻翻刻与摹补之后形成的作品。
《内府刻兰亭图》中,在引首刻乾隆圣旨之后,还有“流传原委并缺略摹补缘由详晰题识,附刻于后”,这有助于后世读者了解这批明代石刻的历史。尤为特别的是,乾隆帝以题诗加注的方式,来概述这段历史,读来别有兴味。在此,将这段石刻内容转录如下:
兰亭八柱已精镌,(已亥岁以内府所藏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摹兰亭叙,柳公权书兰亭诗,董其昌旧柳本及戏鸿堂原刻柳本,余所临柳本,并命于敏中补成旧刻。柳本漫漶之全字本,犂为八卷,刻石题曰:兰亭八柱帖)
继得明摹惜弗全。(庚子岁,复得明时摹刻兰亭叙及图画诗跋端石十四叚,因出秘府旧藏明搨本,命内廷翰林详悉校勘,则是帖本明永乐十五年周王有燉所刻,而益王翊鈏于神宗二十年重镌,其子常迁又于神宗四十五年补刻之本也。原刻定武兰亭三,禇遂良摹本一,唐摹赐本一,又李公麟流觞图,柳公权书,孙绰兰亭后序,米芾跋,有燉书,诸家兰亭考证并跋,又赵孟頫十八跋,朱之蕃跋,明太祖流觞图记,今石本定武兰亭逸其一,流觞图逸三分之一,兰亭考证逸后一叚,其赵孟頫、朱之蕃跋及洪武流觞图记皆全逸焉)
证以旧存合分寸,(原石存十四叚,今以益王原刻搨本,度量尺寸,其逸去不全者,补行摹刻原石背面,以成全璧)
补之新绘幻云烟。(原刻流觞图既缺逸不全存者,亦多刓剥,因命画院供奉贾全临仿补刻,俾臻完善)
感兴有若昔今视,
一再无非翰墨缘。
不必砌廊祗弆匣,(昨岁得快雪堂帖石版,筑堂为廊,分嵌左右,其旧有补刻木板三段,仍令钩摹上石,而以木版匣弆堂中。今此帖石版长短不一,难以砌廊,亦仿快雪堂木版,例匣弆快雪堂)
例依快雪永其年。
乾隆辛丑孟冬御笔
上述这首乾隆“御制诗”,清宫诗录中有载,题为《补刻明代端石兰亭图帖诗以志事》,作于乾隆四十六年辛丑(1781)。据此诗及诗注,可明确获知,《兰亭三绝》拓片集所源自的明代石刻至乾隆内府发现时,究竟还有哪此内容;至乾隆内府补刻时,又增加了哪些内容。据此再将《兰亭三绝》与《内府刻兰亭图》两相比勘,可谓一目了然。
此外,从“不必砌廊祗弆匣,例依快雪永其年”的诗句可知,乾隆帝对《兰亭三绝》明代原刻非常珍爱,翻刻之后即将原件入藏快雪堂,供其观摩欣赏。另一方面,据乾隆圣旨、御制诗及现存《内府刻兰亭图》的内容综合考量,可知至乾隆内府发现《兰亭三绝》明代原刻时,原件内容已佚失了不少。乾隆帝所看到的明代原刻,可能还不如“四明孝友堂张氏”的家藏拓片集完整。
也正因为如此,乾隆帝虽然对《兰亭三绝》明代原刻珍爱有加,但他对原刻缺佚的内容进行摹补的部分,却着实是“画蛇添足”了。不难发现,《兰亭三绝》拓片集中所显示的明代原刻内容,与《内府刻兰亭图》中的内容有很多差异。仅就李龙眠所绘《曲水流觞图》中的人物面貌而言,清代摹补的人物面貌虽工整富丽,但却显得呆板而千篇一律,明代原刻的人物面貌虽粗朴不精,但却鲜活生动而无面目雷同之感。至于历代诗文跋评之类,要么摹补的内容未见于原刻,要么原刻的内容又未见摹补,又或二者虽皆有同一篇文本,文本内容上却有相当大的差异。诸此种种现象表象,说明乾隆帝虽坐拥天下宝藏,却仍然没能见到过较为完整的《兰亭三绝》明代原刻,靠揣测与臆想所“摹补”的那段历史信息,终究还是不那么完整与真实的罢。
补记:
本文完稿之际,得悉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有一部明末刻本《镌古今名笔便学临池真迹》。是书一部三册,第三册辑有旧榻兰亭真迹(附兰亭图)。据沈津先生介绍,称此书“所附的《兰亭图》,计九页,镌刻颇精”。经书影比对,与《兰亭三绝》书中所辑《曲水流觞图》之拓片,构图内容十分接近。这也很好的证明了,“明永乐时周王有燉所摹”,后至明神宗时由益王补刻上石的那一批明代“端石摹刻兰亭及图书画诗跋各种”,有明一代确曾流传,各种翻刻(刻印成书亦属翻刻)至明末时仍未绝于世。
值得注意的是,与那幅传为宋代著名画家李龙眠所绘《曲水流觞图》,在《镌古今名笔便学临池真迹》一书中只是简单的称之为《兰亭图》,此外并无任何文字说明介绍。仔细观察版刻画面,不难发现,《兰亭图》卷首右上端,镌有小楷“文征明写”字样,这就说明,此图要么是文氏仿摹李龙眠之作,要么极可能就是文氏本人的创作,只不过后世伪托李龙眠而已。
清乾隆翻刻《兰亭图》拓本局部
明内府原刻《兰亭图》拓本局部
明版画《兰亭图》,署文征明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