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40 / “老虎的黄金”之二
《老虎的黄金》(1972)
致约翰·济慈[1]
(1795-1821)
从最初的一刻直到英年早逝
恐怖的美始终窥伺着你
恰如窥伺其他人的是吉运
或噩运。它在无数黎明守候
你从伦敦前来,在一本
神话学词典无心的书页里,
在人所共有的日子的馈赠里,
在一张脸,一个嗓音,凡尘的
芬尼·布朗[2]的唇上。哦长存
又匆促的济慈,被时间所掩蔽,
高唱的夜莺和希腊的尸灰瓮
会是你的永恒,哦易逝者。
你曾经是火。在可怖的记忆里
今天你不是灰烬。你是荣光。
[1] John Keats,英国诗人。
[2] Frances (Fanny) Brawne Lindon(1800-1865),济慈的恋人。
阿隆索·吉哈诺做梦[1]
那个人苏醒自一场模糊的
战刀与疆场草原的梦
他用手触摸自己的胡须
自问是伤了还是死了。
再不会被巫师们追迫了吗,
那些在月下誓言害他的人?
无物。有的只是寒冷。有的
只是他残年的一份病痛。
骑士是塞万提斯的一个梦
而堂吉诃德是骑士的一个梦。
双重的梦令他们迷惘而某件
早已发生过的事正在发生。
吉哈诺沉睡入梦。一场战斗:
勒班陀[2]的海水与火炮。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Lepanto,将伯罗奔尼萨半岛(Peloponeso)与希腊本土分隔开来的海峡,今名科林托(Corinto)。1571年10月7日南欧联军舰队在此击败奥斯曼帝国帝国舰队,塞万提斯参与了这场战役并失去一臂。
致一位恺撒[1]
在夜里,在幽魂宜于出没
而虫豸侵扰死者的时辰,
你的占卜官曾经徒劳地
将开阔的星空划为四等分。
在暮色里对着献祭之牛的
脏腑他们曾经徒劳地问卦;
今天早晨的太阳徒劳地
将近卫队忠诚的佩剑照亮。
殿堂上你的咽喉颤抖着
等待着匕首。这一座监狱,
由你的号角统辖的帝国
已经预感到了祈祷与火堆。
从你的群山前来的神圣恐怖
已触犯了黄金与暗影之虎。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盲人[1]
致玛丽亚娜·格隆多纳[2]
他已被剥夺了变化万千的世界,
和众人的脸,全跟往昔一样,
和附近的街道,现已遥不可及,
和虚空的蓝,昨日何其深远。
至于书籍,留给他的是被记忆
丢弃的东西,那遗忘的形式
保存开本形制,而非意义,
映现的不过是几个大字标题。
坡道设伏以待。每次经过
都可能倒下。我就是那缓慢的
囚徒,囿于一种昏昏欲睡的时间
它从不标识它的曙光或暮色。
夜幕笼罩。没有别人。用这首诗
我要打造起我索然无味的宇宙。
II
始于我的诞生之日,那是九九年
在凹面的藤蔓与幽深的水池间,
精微的时间,在记忆中短如一瞬,
总在我眼中窃夺这世界的表相。
白昼和黑夜挫刀一般磨损了
人类字母的轮廓与朋友的面容;
徒劳中我疲惫的双眼探询过
空虚的图书馆与空虚的搁书架。
蔚蓝与赭红如今是一片雾霭
与两个无用的读音。我凝望的镜子
是一件灰暗之物。在花园里我嗅吸着,
朋友们,漆黑中一朵晦暗的玫瑰。
此刻唯有那些黄色的形体留存
而唯有看见梦魇能让我目有所见。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Mariana Grondona,阿根廷作家,生卒不详。
ON HIS BLINDNESS[1]
有负于星辰也有负于飞鸟
它们掠过今已隐没的幽深之蓝,
有负于字母表,那些由别人
编排的线条,和肃穆的大理石
它的楣梁已被我枯竭的双眼
遗落在暝色里,有负于无形的
玫瑰也有负于悄无声息的
万千事物,尽是金色与红色
这就是我,却不负一千零一夜
它在我的黑暗中开启大海与黎明
不负华尔特·惠特曼,那个
为月亮之下的造物命名的亚当,
不负遗忘的所有白色赠礼
也不负我期待而不祈求的爱情。
[1] 英语:“论他的失明”。
寻找
在三个世代之末
我回到那些阿塞维多的地界,
他们曾是我的先祖。在一片茫然之间
我寻找过他们,在这一幢
白而方正的旧舍里,在它的
两道回廊的清凉之中,在
柱子投下的越来越长的影子里,
在鸟儿无休无止的鸣叫里,
在突降于露台的雨中,
在镜子的幽暝之中,
在一道反影,一个回声里,它曾属于他们
如今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我的。
我凝望过栏杆的黑铁
是它阻断了荒野的长矛,
被闪电劈成两半的棕榈树,
阿伯丁的黑牛[1],黄昏,
他们从未见过的木麻黄。
在这里曾有过刀剑与危险,
严酷的放逐,反叛;
稳坐于马背之上,在这里统辖过
那无始又无终的原野的
是那些漫长里格的农场主。
佩德罗·帕斯夸尔[2],米盖尔[3],胡达斯·塔代奥[4]……
谁又能告诉我,在不可思议之间,
在那仅仅一个夜晚的屋宇之下,
超越了岁月与尘埃,
超越了记忆的水晶片,
我们难道不曾汇聚与混同,
我在梦中,而他们却在死亡之中。
[1] Aberdeen angus,源自苏格兰阿伯丁(Aberdeen)和安格斯(Angus)的无角肉牛。
[2] Pedro Pascual de Acevedo(1695-1767),西班牙帝国在美洲的军团长(Maestre de Campo)。
[3] Miguel de Acevedo Benítez(1741-1805),佩德罗·帕斯夸尔的儿子。
[4] Judas Tadeo de Acevedo(1786-1852),米盖尔的儿子,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曾外祖父。
所失
何处寻找我的生命,那原本可以
活过而不曾活过的,那冒险的
或充满忧惧的,那另一件
原本可以是剑或盾牌而不曾
成为它们的事物?何处是那失落的
上古一辈的波斯人或挪威人,
何处是那不陷我于失明的机运,
何处是锚与海,何处是那份
对我之为我的遗忘?何处是那个
纯净之夜,它交付给粗鲁的劳作者
不识文字而辛勤耕耘的白昼,
如同诗文所传颂的那样?
我心中想到的还有那个女伴
她曾经等过我,也许依然在等我。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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