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认识世界,从草木开始
我们所津津乐道的一些发明创作,在植物那里早就有了。我们高歌猛进,锐意创新,其实,不过是重走植物走过的路,寻找植物先前就有的东西。
植物是地球上最早的生命,在它面前,没有任何可以照搬的生命模式。
大约三十五亿前,浩瀚的海洋里出现了一种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藻类植物,样子类似蓝色的细菌,但是,它含有叶绿素,开创了光合作用,产生的氧气堆积在海水和大气中,灰蒙蒙的地球被冲刷一新。大海湛蓝,天空蔚蓝,这蓝色的光源是由植物增添的。
陆地隆起,植物随之露出水面,蓝藻类家族必须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生长,植物迎来了一个大动荡大变革大进化的时代。让人惊奇不已的是,植物站起来了。有关科学研究表明,大约四亿两千万年前,光蕨属顶端是两齿的长柄叉,看上去就像一棵五厘米高的灯心草,它是直立的,这和类人猿从树上到地面生活的进化同样富有创世的意义。
小草追求大地的繁茂,树木向往天空的寂寞。一些贴地而生的植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它们看见了更远的风景,也更早更多地承领着阳光的沐浴,越长越高,抵达着天空的高度。说说节节草吧,蕨类植物的一个古老的物种,世界上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植物。节节草出现于古生代的晚泥盆纪,距今大约有三亿六千万年。它历经地质的剧变而不改生命的姿势,今天的它依旧每向上前行一寸,就打一个结,坚持独立的茎、寸寸的节,宛若大地执着的手臂,又如地球坚定的信念。
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比之人类,植物的诞生和成长要艰难得多,缓慢得多。因而,植物更像人类的一个标杆,一直模仿的对象。类人猿在丛林中采摘香甜鲜美的果子。人类逐水草而居,采食、收藏和播种水边的果实,播种创造了村庄和田野,农耕文明由此发端。植物呢?它们的面前一片黑暗,一片死寂,一片冷漠,充满恐惧和绝望,它们只有艰难地探索,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不懈地同阻挡它们扎根发芽的势力做斗争,取得一个又一个缓慢的胜利。它们有失败之后的沉默,以及沉默之中的坚韧,还有拥抱火热生活的灿烂如花的笑脸,它们并非高不可攀,而是像我们中的某一群人,它们披荆斩棘,遇水搭桥,让后来者悦享世界的平和与静谧。
若是我们运用植物的智慧思考生活,我们所经历的风险更小,成果更大。认识、理解并掌握地球上的一切智力行为,是人类的一门必修课。
子房的出现,让一些植物的种子有了自己的暖巢,适应恶劣环境的能力显著增强。保护雌性细胞这一温情的行为被后来的动物乃至人类不断地模仿。许多阔叶植物大量落叶,以减少水分蒸发,安全地度过干旱而寒冷的冬季。尤为奇妙的是,一亿年前,植物开出了花朵,大地从此五彩缤纷万紫千红,而人类的所有幸福都复制着花的笑容。花朵,是植物美艳的性器官,它的出现早于昆虫。昆虫一出现,即可成为花朵们坚贞不渝的粉丝,传粉,把植物的种子运送到更为辽阔的生存空间。植物对于昆虫这些后来者是具有先天的预见性,还是随着环境的变化做出的积极的调整?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不得不说,植物的全株都生长着蓬勃盎然的智慧。车前草叶片之间的夹角正好是137.5度,每一个叶片的生长经过了缜密的思考和精确的计算,和它的左右结构成一个黄金分割角。植物比人更清楚它们应该集中精力做什么,它们为种子的旅行殚精竭虑,冥思苦想,生产出最为简单最为实用的形态各异的行囊。譬如,槭树翅果的飞机螺旋桨,大戟的爆发性弹力器、葫芦科植物木鳖的喷射装置,以此摧毁植物家族狭窄的天地,保障物种繁盛的未来。
每一种植物都是值得尊重的生命个体,它们为大地的繁茂和人类的繁衍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当那些美妙绝伦的植物因为人类的生活所需被划分为庄稼和杂草两种形式时,我的内心一直惶恐而不安。而被列入杂草的许多植物,譬如苍耳、苋菜、米瓦罐,甚至长满刺毛的猪殃殃,都曾经是我们的粮食或蔬菜。
我们欣喜地发现,数千年狩猎、采摘的人们开始采集植株高度相等和成熟期相近的种子,然后播种,收割,创造了碧绿金黄的田野以及生机勃勃的农耕文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植物时代。
没有田野,就没有杂草。没有人类的辛勤耕耘,就没有杂草。人类的拓荒、施肥、浇水,甚至锄草,给杂草提供了宽阔的生长空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一个用文字为农业画像的诗人,从《归园田居》里,我们看见一个与土地休戚与共的真诚心灵,很多人都在歌颂乡土麦地高粱,但在陶渊明这里,我们看到了父亲的形象。
在《圣经》这部伟大的著作里,植物是众生的血脉。“葡萄树枯干,无花果树衰残。石榴树,棕树,苹果树,连田野一切的树木,也都枯干。众人的喜乐尽都消灭”;“叶子华美,果子甚多,可作众生的食物。田野的走兽卧在荫下,天空的飞鸟宿在枝上。凡有血气的都从这树得食”。《圣经》里还有一个奇妙的现象,视田间野草为塑造人格磨炼意志的障碍物,就像犹太人被放逐到巴比伦尼亚沙漠,杂草是造物主选中的教具。野菜随手可得,野果伸手可摘,人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人间天堂里,神情慵懒,进化缓慢。于是,人们被放逐,放逐不是抛弃,不是惩罚,而是磨炼,收获果实必须挥洒汗水,艰辛劳作。
“多刺的蓬子菜和蒺藜,在闪光的庄稼中长出,无果的毒麦和不育的野麦称王称霸。”如此富有深意的安排在《诗经》里也有体现:“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言抽其棘,是农业文明的开始。作为野草,蒺藜在大田里只剩下尖刺,这尖刺却从此具有教谕的意义。蒺藜生长在农业文明和人类美德的入口处,人间勤劳、善良、勇敢和温厚的美质,无不来自杂草的磨砺。
如何对待杂草乃至地球上的一切草木,是农业文明、生态文明不可忽视的一部分。而我们对待草木的宽容和尊重,既显示着人类文明的成熟,也决定着这个星球的勃勃生机。人与草木是一种共时性的存在,是一个和谐美好的整体。如果草木是根,那么,人类就是草木之上生的枝,开的花。离开了草木,人类真的成了无本之木。
我赞赏《诗经》。《诗经》里的植物太美好,与人们的心灵声气相求。原始的风光产生人类精神的原质,这样一个植物胜利的时代。人间美色、人类美质在植物那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我痴爱《本草纲目》《救荒本草》,那种开阔的博物精神以及对人间苍生的深切关怀,在里面都不缺乏,远远胜过一切文学著作。每一种本草都是救命草,都与我们血脉相连。
我更赞同古代的农耕方式。古人对待杂草的方式有两种,一是拔除,二是吃掉。作物连同杂草一起收获,杂草或喂牲畜,或作柴烧,这是对待杂草最好的方式,而不是除草剂等化学武器。喷洒除草剂、无限扩张的水泥狼群等人类行为使很多植物快速地走向灭绝。一棵野草都不能存活的土地,一定是贫瘠荒凉的。
当我们经历了隐忍的苦痛、无助的挣扎与破碎的缝合之后,当我们看尽了美好的机遇、不懈的探求向我们呈现的生活的奇观之后,我们的思路会无限地延伸,延伸到童年闪闪发光的小河,少年青青翠翠的小草,以及目送我们远行的那一排郁郁葱葱的大树。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是我们获得宇宙感、幸福感的源泉。我们欲语还休欲哭无泪的生之悲哀也有不少,譬如,随着我们的长大,一些草木犹如我们的亲人溘然消失,永难寻觅。譬如,当一些草木残存的是标本,是名字,是教科书的图片,我们该如何向一脸好奇的孩子们讲述它们的故事,它们如何滋养着童年,如何以它清澈的绿构成我们视界中最精彩的段落,如何为我们的幸福创造芬芳的呼吸。
对于我,断然割绝不了草木与水的血脉渊源。我的故乡不仅仅是鲁中平原的一个村庄,不仅仅是一个浸润着乡土意义的地理概念。它是无限放大的,容纳着河流、草木、田野、星辰等人间景观,是一个有着儿时印记的、心理认同的经验世界和心灵家园。故乡有河流曰洪沟河,它从童年流淌而来,有一条支流灌注我的身体,滋润我,教诲我,督促我,活成一棵草木的样子,自茎而叶,自花而果,简单明澈,活出一个青枝绿叶的人生。
对于我,断然无法隔离母亲与草木的密切联系。我的母亲,她一生做出的最重大的决定,是从生到死都不离开洪沟河南岸的那个小村。就像一棵草,凝神聚力,以茎叶的繁茂挣脱空间的束缚,开花,结果,播撒种子,以此结构洪沟河南岸春天的繁茂绵远。她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名字却卓尔不凡:“玉莲”。外公是个私塾先生,也许,他给长女取名时脑海中真的闪过“尚德如玉,洁若荷莲”这几个字。大地黄得无法再黄,土得不能再土,但是,茅草找到了它的白,苍耳寻到了它的绿,地丁遇见了它的紫。我的母亲,在田间劳动的时候,她掐一些酸模叶蓼的叶子给我们润喉解渴,挤压搓碎萋萋菜的叶子给我们止血疗伤。她像一个孩子,看见一些紫不溜丢的龙葵果,欣喜不已,捧着给我们看,看我们吃。她教我们只掐苋菜的嫩叶叶,留下它的茎继续生叶,开花,一如从容不迫的生活。
许多年之后,终于明白,我的母亲以及更多的母亲,以这样的方式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宽广的人生,一个美丽的世界。
是为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