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桧溪
对一个地方的感觉,有时是一见钟情,有时是历久弥新。
桧溪,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老朋友,可以坐在黄桷树下,促膝谈心,而不用拘泥于一朝一夕、一眸一颦。
读过杨莉写的《水中桧溪》,写得荡气回肠,我觉得太多的文字都是多余,因此一直没有写桧溪的念头。或许是在昭通生活久了,一种对地方的情结割舍不掉,偶尔也弄点“豆腐块”来记述这块土地上的风土民情和山川神韵,于是,我把桧溪当作一本装帧古朴、俊秀典雅的书重新翻了开来。
最初以为这个地方叫会妻,因为方言谐音,溪也念作妻音。我入职时,一个同事是桧溪的,我们就拿她开玩笑,是要“会妻”去了?其实,这个同事是女性,本就不存在“会妻”之实,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桧溪在哪里呢?不知是天意,还是冥冥之中与桧溪有个约定。2017年底,我到报社工作,报社的挂钩帮扶点就在永善县桧溪镇得胜村,从此,与桧溪结下了不解之缘。
因为工作需要,我平均一个月要下得胜村一次,一次多则四五天,少则一两天。如果当天回不来的话,就在下边住了,住的地方,就是桧溪。
我们最早住在一个叫大码头的酒店。酒店不大,但派头不小。其实,很早以来,桧溪就是一个水陆大码头。桧溪地处金沙江下游右岸,明清时期,刚好位于副官村(今绥江县城)和米贴(今永善县务基镇)的中间,从上往下和从下往上的客商都喜欢在这个地方打尖,住上一宿,做些营生,酒足饭饱、马料添足,才接下来赶路,于是这个地方就繁忙起来,成为一个集市,一个驿站。桧溪真正作为码头的存在可能是清乾嘉时期,那时,云南东川与鲁甸龙头山是全国银铜的主产地,每年达两三百万斤,大清的货币,有一大半是靠云南的铜铸成的。陆路运输,人背马驮已经满足不了需要,为了把大量的铜运到京城,乾隆皇帝恩准云南总督张允随疏浚金沙江航道,还在黄草坪设立了转运渡口,于是金沙江下游千帆竞发,运铜船只往来不绝、舷尾相衔。
金沙江是一条金色的江,也是一条汹涌的江,从巧家往下,平缓的江面突然变窄变险,江水如煮沸般开始翻滚咆哮,湍急如箭,江底暗流乱涌、凶险万端,而运铜的船只就在这金属的槽道里航行。船只在金沙江上运行极不容易,下行时要防翻船,上行时须得拉纤,到了几处险滩还要吊船、盘驳才能过滩,纤夫们必须吼着号子、甩开膀子,才能保证船只正常通行。有一件事,改变了金沙江通航的命运,在京铜转运期间,乾隆四十三年,有一条铜运船刚好在副官村大汉漕滩倾覆,副官分县县丞朱朴无法打捞,自知难以向上交代,只好向江里一跳,用生命给大清作一个完整的交代。潮涨潮落,金沙江铜运终因成本过高,运行风险大,航道被迫关闭。从开运到停航,金江航运只持续了两年多,但这不影响桧溪的存在,不影响桧溪成为金沙江边的一个重要码头。
桧溪原名窝心里,那是明万历年间的事,大概是因为这里四面高,中间低,而小镇刚好在中间最低洼处。明末清初,或许是窝心里太俗,抑或是滇川两省五县七乡来这里赶集,热闹兴隆,窝心里又更名为兴隆场。兴隆场这个名字也没有用得太久。据说,集镇四周,有一条小河,从山上流下来,汇入金沙江,河的两边,生长着许多桧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于是,清康熙年间,因这条长满桧树的小河,更名为桧溪,一直沿用至今。
桧溪的历史是久远的,人类早就在这里逐水而居了。与得胜村滚子坡相接的大毛滩,现在属于永善团结乡管辖,但在历史上,应该就在桧溪的掌控之中。考古工作者对大毛滩出土的器物调查发现,早在新石器时代,这里就有人类繁衍生息。可以看出,这里不只是因为商贸而兴起,还有这里温热的气候,丰富的物产,有香蕉、脐橙、葡萄、花椒等热带经济作物,宜人居住。
从地理位置看,金沙江右岸是桧溪,金沙江左岸是一个叫渡口的村庄,以前属四川马湖府管辖,现隶属四川雷波县,与桧溪两两相对,隔江相望。两岸的人们,三五日内,相约赶集,通常是四川那边的乘着小船,来桧溪街上卖点山货,又捎带些盐醋和日用品回去,经营着日复一日的光阴。到了21世纪,这种摆渡的营生因为一座水电站的崛起而结束,为了修建世界第三大水电站——溪洛渡水电站,需要从盐津的普洱镇修一条二级公路到永善景新镇,这条路从普洱过来,刚好经过桧溪,又从桧溪架一座桥,接到雷波县的渡口。有了桥,再也不用横渡金沙江,大家来来往往就从桥上走,原来离不开的渡船就很少派上用场了,更多的时候摆放在江边,成为一道远去的风景。
桧溪上接佛滩、团结,下连细沙、青胜,出滇入川,都必须从这里过,桧溪的位置就显得重要了。桧溪有几处被称为“胜”的村庄,上有得胜村、永胜村,中有强胜村,下有源胜村和青胜乡,互为犄角。这些地名都有一个共同的后缀——胜。胜,一般指胜利,有时也指名胜。但放在这个地方,似乎都无法表达或意会。我个人揣测,这里用以表述地名的“胜”更多是作为一个关隘或者关口来使用。历史上,桧溪有没有打过仗,有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没有详细的记录。但得胜是块红色的土地,也出过英烈,有过光荣的革命历史,比如,解放战争期间,威震滇东北的永焜支队就是以出生在得胜村的蒋永尊以及昭阳区北闸镇的傅发焜命名的;1949年11月,木枯游击小组也在得胜村木枯与国民党军队有过激烈的交战,留下了殷红的鲜血。
对桧溪的经营,不得不提到一个土司。《永善县志》记载:“桧溪原为土司地,阿兴土彝安永长于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化谕苗彝有功,授阿兴土千户之职,给印信,驻防桧溪”。这说明土司安永长在民族团结和地方治理方面还是做了不少事的。安氏家族这一执掌,就延续了对桧溪200多年的控制。安土司死后,就葬在桧溪的后山上,后来这里成了安氏的墓地,有两根石质望柱,十分显眼,而最有特色的是墓前的石雕,高5.1米,宽8.8米,碑上刻有各种精细图案,造型生动、栩栩如生,至今保存完好,是研究西南地区土司文化的重要物证,已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土司墓的留存,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表明这两百多年的时间,桧溪一带由安氏土司管理;另外一个层面就更有意思,安氏是土彝,彝族的墓葬应该是火葬,安氏土司为什么要选择中原的葬式?这是不是说明清朝时期,中原地区的汉文化在这个区域对少数民族文化有了更深更广的影响。
桧溪民风淳朴,除了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人们的经商意识特别强。据当地人讲,原来的桧溪十分热闹,有好几条老街小巷,大家就在街上摆摊做生意,也有外地人到桧溪经商,他们所在的地方也建起了会馆,比如川主庙、关帝庙、万寿宫、黑神庙、禹王宫、财神庙等,也有对道家文化传承的,现在进入桧溪老街的路上,悬崖峭壁间,老黄桷树旁,还修得有灶王庙。另外,安氏的土司衙门也还保存完好,诉说着昔日的繁华与荣光。
桧溪还有一点值得介绍的是教育。永善最早的学校就在头道岩旁边,现在建设为桧溪中学,教学质量不错,有很多桧溪人,就是从这个学校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桧溪正在吸引四面八方的人在这里生活。就连细沙的人,也愿意到这里开店,做点生意,毕竟这里是云南与四川交界的水陆码头。我们后来经常去住的宏桥酒店,其店主姓杨,本是细沙乡桃子坪的,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回来,就没有回老家,而是在桧溪大桥边买了块地,开起了宾馆,由于经营有方,生意蛮不错的。
随着金沙江下游向家坝水电站的修建,桧溪镇就整体往后靠,建在了安氏土司墓的旁边,有不少居民搬到二半山上去,而原来居住的地方,被大坝筑起的江水淹没了,就是原来从强胜往下的头道岩古驿道,172级台阶,也有一半是泡在江里的。桧溪老街成了人们的记忆。新镇复建后,有更多的居民还是愿意住在老街,守着旧时光,就连菜市场、商铺也是老街上最热闹,好像那里升腾起来的才是人间烟火。入夜,山上的小区、街道虽然灯火阑珊,却少了些味道。
世易时移,向家坝水电站蓄水之后,老桧溪就成了水中的桧溪,人们在江边,沿着小镇修了一条临江大道,打通了强胜与源胜的大路,原来的公路桥,也成了陪衬和背景,人们很少在上面走,因为桥头的路是通向桧溪老街的,老街被淹了,这老桥与现实就有点对接不上,留在那里,成了人们回忆历史的地方。
从临江大道走过,看着被江水淹没的头道岩古驿道,当年纤夫足迹依稀可见。
能不能通过桧溪老桥走进桧溪的历史呢?没有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当站在小镇的对面,或者站在得胜村的半山上,当太阳从桧溪镇的后山上喷薄而出,看着云缭雾绕下的新桧溪,看着老百姓把山上的山货、水果背下来在街上叫卖,还有果大味甜的强胜葡萄,看到这里的群众安居乐业,我似乎看到了古老的桧溪正信心满满地向新时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