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顺父母，就是允许他们用我们鄙视的方式生活
文：吴迪（心理咨询师，主攻婚恋/女性职业规划）
几个月前，我80岁的老母亲彻底倒下了。血管性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连从沙发上站起来都需要别人搀扶，出门要坐轮椅。
我老妈，196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生物系，当年的系主任谈家桢后来做过复旦的校长。大学毕业后她长期在国企做生物工程方面的工作，退休时是高级工程师。其中有几年她还借调到复旦，我小时候跟着她上班，最喜欢去玩的是生物系的动物标本室。
我老爸，也是80岁，1964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在的复旦医科大学），退休前是上海某三甲医院的主任，拿国务院津贴的名医。
我的父母，妥妥的高知、精英，退休不差钱。
然而，我老妈的生活方式跟上海吃低保的没有任何不同（除了住在150平米的房子里）。
她这辈子都没有用过一个钟点工，完全不信任外人进家门。我生了龙凤胎后一直到孩子7岁，都是用着24小时住家阿姨。我妈只要一来我家，就各种挑剔，甚至趁我不在的时候要赶阿姨走。气得我呀！后来我给她立了规矩，我不在家的时候，不许她到我家来。
我坐月子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妈给我买了20几个碎壳鸡蛋（超市买的便宜货），叫阿姨马上都煎成荷包蛋，几天内吃完。我跟老公苦笑不得，咱们穷到这份上了吗，坐月子连个正常的鸡蛋都不配吃吗？！
（我出生于1968年，在物质匮乏的七八十年代，家里确实经常出现碎壳鸡蛋，还挺稀罕。）
我老妈的购物原则：不求最好，只求最便宜。
我和老公在上海住徐汇区，比我父母家（原来是闸北区）地段好，物价高。我老妈会在她家门口的菜场买20斤便宜的青菜，坐公交车（绝得舍不得打车）吭哧吭哧送到我家来。阿姨都嘀咕：这菜叶都黄了，得扔掉一半啊。除了青菜，还有高庄馒头、已经过期了的熟食、假冒伪劣蓝罐曲奇……（你懂的。全中国老妈都一样）
一开始，我还跟我妈讲道理，试图让她明白她并没有沾到什么便宜。没用。每次都是吵得不愉快，每次都是她抱怨好心没好报，我不孝顺等等。后来我学乖了，都收下。等她一走，都扔掉。
我妈退休以后，每天去超市两次，那是她的乐园。老年大学广场舞公园太极拳她一概不爱。她去超市买各种便宜货，拿各种小样，还顺塑料袋……（这个，你懂的）
出门旅游住酒店，卫生间小四样连带拖鞋，能拿走的必须拿走。我们一起在五星级的度假村，每次自助餐，她要是不藏几个熟鸡蛋和水果在口袋里，那肯定就觉得亏了。
我跟闺蜜们交流，大家都异口同声太像了，老妈都这样！最好笑的是有个老妈错把生鸡蛋拿回来了，跟衣服一起放在行李箱里，回家发现全碎了……（你脑补那个画面）
我有个弟弟，每次全家9人聚餐，消费过了人均100元，我妈就要嘀咕太贵了。按她那标准，我们只好去吃小杨生煎了。
我妈在家用的拖鞋，是前面张口的，给乞丐人家都不要。她和我爸的内衣裤是松垮变形发黄的，还有破洞。（唉，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我和我弟给他们买的衣服，都完好地躺在樟木箱里，大衣橱里，连包装都没有拆开过。每次问他们为嘛不穿啊，回答都是：旧的还可以穿。
我曾经试图悄悄地把我妈的一双破皮鞋扔到垃圾箱。她发现后大发雷霆，骂我是个败家子，马上就去垃圾箱捡回来了。
70年代精明的上海人为了少付水费，把水龙头开到滴水的程度，用脸盆水桶接水，这样水表就不会走了。我老妈（我婆婆也是）至今保持这一习惯。还会把洗菜的水拿去冲马桶。我妈家的厨房离卫生间比较远，某次她让我爸提水桶的时候，腰椎盘突出的80岁老父差点闪了腰。我实在忍不住吼我妈：你想害死我爸啊！他要住院你才满意吗！
过去20年，这样的冲突是很多的。最严重的一次，我妈给我写了一篇泣血3000字长文，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这个做法很复旦）
我相信中国的70后，80后乃至90后，都有跟我类似的跟父母的战争，试图改变他们不上档次的、我们鄙视的生活方式。而且我们也常常会用同意的一句话 —— 我是为你好。（咦，好熟悉呀！小时候父母经常对我们讲的话。）
一直到几年前的某天，我一个同龄的男性朋友无意中跟我聊到老妈，他笑话我“痛心疾首”的样子，说我执迷不悟。
他说：“我们对父母最大的孝顺，就是允许他们用他们喜欢的舒服的习惯的（我们鄙视的）方式生活，而不是强要他们接受我们的那一套。你想要你妈快乐，如果去超市买便宜货就是她最快乐的事，你为什么不允许呢？”
他也遇到过老妈在五星级酒店自助餐厅顺食物的事，还被服务员发现了。他马上跟人家打招呼：“老人不懂事，你跟我说。要赔多少，我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振聋发聩啊！后来我就彻底放下了，再也不试图改变父母了。就这样吧，他们高兴就好。
心理学有个名词“心理坑洞”，以前的创伤性体验并不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彻底消失，会留有后遗症。年纪越大越难以改变，中国的老年父母经历过物质最匮乏的年代，养成了深挖洞广积粮的顽固习惯，轻易改变不了。我老妈就经常跟我回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她在复旦读书，国家给大学生特供白面馒头。她舍不得吃，周末回家给她老妈。
老妈躺倒之后，我足足累了三个星期，去找住家阿姨。老年痴呆是不可逆的，老妈余生是缺不了保姆的，除非去住护理院。我跟我弟给父母家做了大改造，在墙壁上、卫生间加装扶手，为了方便轮椅进出要清理掉家里的很多东西。之前150平米三室一厅被我妈用各种垃圾堆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个房间的门背后是没有东西可以完全打开的。
我一共扔出去20几个蛇皮袋的破烂，眼前重回70年代的画面：一捆捆的破零碎布头，一大把扎东西用的粉红塑料绳子线头，盖了20年发硬的棉被，生了小黑虫的一袋袋的面粉……无比心酸。
但是，还是遭到了我老爸的埋怨：你把你妈半辈子积攒的东西都扔了！
好吧。你说的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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