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论思想统一
一
有许多事能够统一应当统一的,有许多事不能统一不必统一的。例如,我们的军队是应当统一的,但是偏偏有什么“中央军”,“西北军”“东北军”的名目;政府应该统一的,但是中央政府的命令能否达到全国各地还是疑问;财政应该统一的,但是各地方的把持国税,各军队之就地筹饷,财政系统紊乱到了极点;诸如此类应统一的事真不知有多少,假如我们真想把中国统一起来,应该从这种地方着手做去。然而近年来在一般的宣言、演说、报章里,时常的看见“思想统一”的字样,好像要求中国的统一必须先要思想统一的样子,这实在是我们所大惑不解的一件事。思想这件东西,我以为是不能统一的,也是不必统一的。
各人有各人的遗传环境教育,所以没有两个人的思想是相同的。中国有一句老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这话不错。一个有思想的人,是有理智力有判断力的人,他的思想是根据他的学识经验而来的,思想是独立的;随着潮流摇旗呐喊,那不是有思想的人,那是盲从的愚人。思想只对自己的理智负责,换言之,就是只对真理负责;所以武力可以杀害,刑法可以惩罚,金钱可以诱惑,但是却不能掠夺一个人的思想。别种自由可以被恶势力所剥夺净尽,惟有思想自由是永远光芒万丈的。一个暴君可以用武力和金钱使得有思想的人不能发表他的思想,对书摘、对报馆、检查信件,甚而至于加以“反动”的罪名,枪毙、杀头、夷九族!但是他的思想本身是无法可以扑灭,并且愈遭阻碍将来流传得愈快愈远。即以孙中山先生说罢,他四十年前即抱革命思想,在如今看来他的革命思想简直和天经地义差不多了,但是在当初满清的时代他的革命思想就是反动的罢?满清政府对于中山先生的迫害,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中山先生的思想四十年如一日,不为威屈利诱,这是我们所最佩服的。假如中山先生在四十年前也为“思想统一”的学说所误,早该抛弃他的革命思想去做满清的顺民了。所以我说,思想是不能统一的。
天下就没有固定的绝对的真理。真理不像许多国的政府似的,可以被一人一家一族所把持霸占。人类文明所以能渐渐地进化,把迷信铲除,把人生的难题逐渐的解决,正因为是有许多有独立思想的人敢于怀疑,敢于尝试,能公开的研究辩难。思想若是统一,那岂不是成为一个固定的呆滞的东西?当然,自己总以为自己的思想是对的,但是谁敢说“我的思想是一定正确的,全国的人都要和我一样的思想”?再说,“思想”两字包括的范围很广,近代的学术注重专门,不像从前的什么“儒家思想”“道家思想”等等的名词比较可以概括所有的人之所有的思想。在如今这样学术日趋繁复的时候而欲思想统一,我真不知道是哪一个哪一派人的思想可以当得起一切思想的中心。在俄国,他们是厉行专制主张思想统一的,据罗素告诉我们说:有一位美学教授在讲述美学的时候也要从马克思的观察点来讲!美学而可以统一在马克思主义之下,物理化学数学音乐诗歌哪一样不可以请马克思来统一?这样的统一,实在是无益的。在政治经济方面,也许争端多一点,然而在思想上有争端并无大碍,凡是公开的负责的发表思想,都不妨容忍一点,我们要国家的统一,是要基于民意的真正的统一,不是慑于威力暂时容忍的结合。所以我们正该欢迎所有的不同的思想都有令我们认识的机会。从前专制皇帝的权力据说是上天授予的,绝对不准人民怀疑,否则即为叛逆。现在,政治经济都是专门的科学了,哪一种思想能在学理上事实上证明于国家最有利益,哪一种思想便是最合适的。我们若从国家的立场来看,思想是不必统一的。
二
思想之不能统一与不必统一,我已说过。假如一定勉强要求统一,势必至于采用下列的方法(都是罗素在他的《思想自由与官方宣传》一篇演讲里说过的,我现在借来申说一下):
第一,是从教育机关下手。
一个人的思想成熟之后,是不容易轻易变更的,除非被学理或经验所折服而自动的变更。但是一个人在幼稚的时候,他的脑筋是一块白板,把某一套的主张和偏见灌输进去便会有先入为主的效力。除了少数思索力强的青年以外,大多数的人很容易渐渐被薰陶成为机械式的没有单独思想力的庸众。这样的学生长成之后,会喊口号、会贴标语、会不求甚解地说一大串时髦的名词,但不会思想、不会怀疑、不会创作;这样的人容易指挥,适宜于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但是没有判断是非的批评力,绝不能做共和国的国民。这样武断的教育的结果,我们能认为是“思想统一”吗?这不是“思想统一”,这是愚民政策!这是强奸!教育的目的是在启发人的智慧,使他有灵活的思想力,适应环境的本领。灌输式的教育已经成为过去的了,现在似乎也不必复活罢。罗素对于欧洲国家把狭义的爱国观念仇外观念混在历史学里面讲授给学生听,他还认为流弊很大足以养成人民错误的眼光,比爱国观念更狭隘的东西,岂不是更不应该硬填在教育里面去?所以我们认为,为求思想统一而利用教育机关,虽然可以产生很显着的效力,然而结果是不健全的。
第二,是从宣传方法着手。
发表思想不算是宣传,以空空洞洞的名词不断地映现在民众眼前,使民众感受一种催眠的力量,不知不觉地形成了支配舆论的势力,这便是宣传。对于没有多少知识的人,宣传是有功效的,可以使得他精神上受麻醉,不知不觉地受了宣传的支配。例如,你到处都看见“吸白锡包香烟!”的标语,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把握的人,日久自然会不知不觉地吸白锡包香烟了。在思想方面也是如此。但是我们要知道,用宣传来诱惑人,虽然可以产生很显近的效果,但结果并不能造成“思想统一”,只能造成群从的“盲从”。宣传这件东西,根本的就是不要你加以思索,只要造成一种紧张的空气,使你糊里湖涂地跟着走,所以宣传并不能造成思想统一,思想就不能统一。
第三,利用政治的或经济的力量来排除异己。
这是消极的办法,消极的排除“思想统一”的障碍。凡是有独自的不同调的思想的人,分别的加以杀戮、放逐、囚禁,这不过是比较浅显的迫害,还有比这个更为刻毒的方法呢。例如,对于思想不同的人,设法使其不能得到相当职业,使其非在思想上投降便不能维持生活。这样一来,一般人为了生活问题只得在外表上做出思想统一的样子。再例如,从前的考试制度(即科举)从原理方面讲,未尝不是光明正大的公开取士,然而从方法方面讲,便有不妥的地方。从前科举所考的只是八股,只是四书五经一套老东西,你若是有新思想,不考你的新思想,你若是有新议论,不准你抒发新议论。所以科举的结果只是产生一帮迂腐书生,斗方名士,戕贼了无数青年的思想!所以贵乎考试制度者,是在于其能公开,不以一系一派的学说做标准,而以真正的学识作为考试的科目。
上面举的三项方法,都不能造成真正的思想统一,只能在外表上勉强做出清一色的样子,并且这样的强横高压的手段只能维持暂时的局面,压制久了之后,不免发生许多极端的激烈的反动的势力,足以酿成社会上的大混乱
三
假如用了上述的方法而求思想统一,一方面固然不能达到真正思想统一的目的,另一方面却能产生极大的缺点。凡是要统一思想,结果必定是把全国的人民驱到三个种类里面去:第一类是真正有思想的人,绝对不附和思想统一的学说,这种人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得退隐韬晦着书立说,或竟激愤而提倡革命。第二种类是受过教育而没有勇气的人,口是心非的趋炎附势,这一类人是投机分子,是小人。第三类是根本没有思想的人,头脑简单,只知道盲从。
这三类人,第一类的是被淘汰了,剩下的只是投机分子和盲从的群众。试问一个人群由这样的人来做中坚,可是多么危险?
在思想统一的局面之下,不容易有“忠实同志”出现。因为所谓“同志”者,是先有“志”然后才有“同”,并不是为了要“同”然后再有“志”。所以要号召忠实同志来从事国政,必须令人民有思想信仰的自由,令其自由的确定其思想信仰,然后才可以看出同志与非同志的分别,假如用威吓利诱的手段来求思想统一,除了受排斥的有思想的人以外,只有投机分子和盲从群众了,如何称得起“忠实同志”?
我并不知道在思想上人们的思想绝对的没有相同的地方,人是可以在志同道合的情形下协力合作的,但是这其间容不得丝毫的勉强。要思想统一便不能不出于勉强之一途,所以思想统一不但是徙劳无功,而且是有害无利。
四
外国人常常称赞我们中国是顶自由的国邦,政体虽然几千年来是专制的,思想却自由到万分。这种看法在从前是对的,到现在恐怕有点改变了罢。从中国历史上看,儒家思想虽然是正统,可是别家的思想依然可以自由的传布,当然历史上也有卫道翼教的人,可是各种派别的思想究竟不会遭遇严厉毒狠的压迫。文字狱是有过不止一回,但是当局者完全是以暴力执行,并不会借口什么思想统一的美名。外国人最诧异的是在中国有好几种宗教同时并存,而从来没有象在欧洲一般大规模的闹过乱子。在五四运动前后,思想方面更是自由,在日本不能讲的共产主义,在中国可以讲,在美国不能讲的生育节制,在中国可以讲。这也许是完全因为历年来中国执政者太昏聩无识,疏于防范罢?然而也不尽然。英国的政治家有的是学者,天才,在英国并不曾有过“思想统一”的事实。我们中国人的习惯一向是喜欢容忍的,所以一向有思想的自由,可惜这个被全世界所崇仰的优美的传说,于今日中断了﹗
从历史上看,人类的活动总是在大致上向着光明开通的路上走,把迷信逐渐的铲除,也许无意中创出新的迷信来,然而在大致上对于思想总是力求其解放,断断没有处心积虑向后退的。尤其是革命,革命运动永远是解放的运动,应该是同情于自由的。也许革命成功之后,又有新的专制的局面发生,但是断断没有革命运动的本身而对于民众竟采用束缚的高压的政策的。
我们现在要求的是﹕容忍﹗我们要思想自由,发表思想的自由,我们要法律给我们以自由的保障。我们并没有什么主义传授给民众,也没有什么计划要打破现状,只是见着问题就要思索,思索就要用自己的脑子,思索出一点道理来就要说出来,写出来,我们愿意人人都有思想的自由,所以不能不主张自由的教育。
我们反对思想统一﹗
我们要求思想自由﹗
我们主张自由教育﹗
上文已排好之后,在报纸上看到全国宣传会议第三次会议的记录,内有:
“确定本党之文艺政策案,决议﹕(一)创造三民主义的文学(如发扬民族精神,阐发民治思想,促进民生建设等文艺作品)﹔(二)取缔违反三民主义之一切文艺作品(如斫丧民族生命,民族主义、反映封建思想,鼓吹阶级斗争等文艺作品)。”
很明显的,现在当局是要用“三民主义”来统一文艺作品。然而我就不知道“三民主义”与文艺作品有什么关系﹔我更不解宣传会议决议创造三民主义的文学,如何就真能产出三民主义的文学来,我们愿意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请任谁忠实同志来创作一部“三民主义的文学”给我们读读。
以任何文学批评上的主义来统一文艺,都是不可能的,何况是政治上的一种主义?由统一中国统一思想到统一文艺了,文艺这件东西恐怕不大容易统一罢?鼓吹阶级斗争的文艺作品,我是也不赞成的,实在讲,凡是宣传任何主义的作品,我都不以为有多少文艺价值的。文艺的价值,不在做某项的工具,文艺本身就是目的。也许有人能创作三民主义的文学,我也不想栏阻人家去创作,不过我可以预先告诉你,你创作出来未必能成为文艺。所谓“反映封建思想的文艺”都在取缔之列,我也不能明白。“反映”二字,是客观表现的意思,不一定是赞成,也不一定是反对,如何可以笼统的取缔?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等等的小说,都不免“反映封建思想”,是否应该一律焚毁?“斫丧民族生命”也是一个笼统的名词,没有什么意义。
据我看,文学这样东西,如其实是有价值的文学,不一定是三民主义的,也不一定是反三民主义的,我看还是让它自由的发展去罢﹗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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