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期:许岳作品三章
2011年春,许岳(右三)携友访刘家场桃花山(艾立新摄影)
恩人何处不相逢
一位年过五旬的妇女,常在我们卖场洗衣机展台旁转悠,时而轻轻抚摸着一台最便宜的双桶洗衣机。我想这台洗衣机对她非常重要,于是,禁不住问,大姐,您是想买这台洗衣机吗?她苦笑了一下说,可是……可是我的钱还不够啊。
这不跟我当年购买蓝色网球鞋的情景如出一辙吗?我们卖场有个原则,凡对特困顾客,一律按纯进价售出商品。大姐掏出所有的钱也只有620元,可那台衣机的纯进价是650元。如今生意难做,我也不是随便就讲得起仁义道德的人,有些为难了,于是问及大姐的家庭情况。
原来,大姐为老公治病不但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老公的病也没治好,依然去世了。儿子媳妇在外打工,就将孙子丢家里让她照引,她患有风湿关节炎,为孙子洗衣服不能在冷水里长时浸泡,由此看来,洗衣机对她多么重要。我收了大姐620元,让她搬走洗衣机。她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那你不明亏了30元?
没事没事,您的情况特殊啊。
30元钱就实现了大姐一个美好的梦想,我虽然不能感恩于当年的那位大姐,但我一定要感恩于生活中值得关注的人们,只有这样,似乎心头才能有些许平衡。临别前,大姐自言自语,唉,你真是个好人,你对我的好,使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我急于想听听大嫂想要说的往事,她说,当年我在一个叫和平闸的分销店做营业员,有个小男孩渴望得到一双蓝色网球鞋,可是,他就差五分钱,我立刻为他打圆场,为柜组长说了不少好话,才让他买走了渴望已久的蓝色网球鞋。
什么?怎么会这样?我惊呆了,激动不已。
大姐见我突变反应,感到非常诧异,怎么啦?我说的可是个真实故事啊。
大姐,我坚信那是个真实的故事啊,因为那个小男孩就是我!
上小学四年级时,班上一男同学的网球鞋很是惹人眼球。蓝色白边的网球鞋,厚厚的底层,穿上它奔跑起来很有弹跳感,我暗羡不已。于是,蓝色网球鞋便成了我的一个美好梦想。可是,那阵子我的家乡正遭遇了罕见的洪涝灾害,政府给的救济粮,全家人每天仅仅一斤大米。自然我不敢向父亲提出买蓝色网球鞋的奢求,但我一定要实现我的梦想。
忽一日获悉,离我家十一华里之遥的和平闸渔场大量收购青草饲养鱼苗,收购价格为三分钱一斤,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商机。父亲有一辆木轮独轮车,我灵机一动,在河滩上收割青草,用父亲的木轮车推到渔场换钱。每一车我可以推动五十斤青草,每次换钱回转,我就在供销社和平闸分销店光顾一番,因为那里有我梦寐以求的蓝色网球鞋,心里暗算着购买蓝色网球鞋的钱还差多少。
烈日当空,热浪袭人,木轮车滚在干枯的地面,我推起来非常吃力,真正意义上领略到了劳动的艰辛。四趟下来,我满以为买蓝色网球鞋的钱足够了,我在柜台边掏出了所有的钱,可是营业员说还差五分。五分钱对我多么重要,它可以破灭我的美好梦想。我心头有些失落,正欲离开柜台,突然被柜台内的一位大姐叫住,你等等,我们商量一下。
从大姐慈爱的脸上,我读懂了希望。大姐跟她的柜组长说,这孩子来好几趟了,看来蓝色网球鞋对他多么重要,我看就将这五分钱报损算了。柜组长随即脸色铁青,都像你随便报损,那还有原则性吗?
那年月是非常讲原则的,不像如今顾客与商家可以讨价还价,有商量的余地。大姐不顾柜组长的原则,又哀求着说,他还是孩子,情有可原,或者我就为他垫上五分钱吧。话说到在这份上,柜组长极不情愿地拿出蓝色网球鞋,朝我猛力一摔,像我占了大便宜似的。我付钱,拿上蓝色网球鞋,傻冒的我,连向大姐一声谢谢也没有。但,我将不禁感激埋藏了心间。
感恩,不需要很轰动的细节。多少年来,五分钱的感恩让我刻骨铭心,我把它带进了我的生活,以感恩之心面世,以感恩之心对待生活。倒是大姐更感到惊诧了:天啦!人世间居然有这等巧合?她激动得泪光盈盈。原来,大姐调到了老公所在的化工厂,我们虽在同一个城区,可是年岁已久,或许我们常相见,但相互早已不认识了。
我立刻派车,将洗衣机亲自为大姐送回家。我问大姐还需要一些什么帮助吗?大姐说有点小事,但她总是难以启齿。我紧问,她才说家里一台彩电早就不出人影了,没钱修理,就一直搁着。我赶紧叫来技术员,为大姐将彩电修理妥善,声色俱佳。
大姐要给修理费,我说别谈钱的事,多少年来,我一直就想感谢您还来不及呢。殊不知,恩人何处不相逢!
一款六八年的收音机
这天去售后部办事,偶见一位大爷拿着一款红声牌收音机,让售后部技术员修理,并强调说修理费绝不少给。技术员很是不屑:你这大爷也真是,什么年月啦?谁还修理这玩艺儿,买部崭新的能花几个钱!再说,我部只对售后,不对外。
大爷折身落下老泪,我吃惊了,不就一部旧了不能再旧的收音机吗?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这部跟大爷一样苍老的收音机,一定有着一段不平凡的故事。我紧紧跟上大爷:大爷,这收音机对您很重要吗?
有人关切的问,大爷望我露出伤感的微笑,我从他那颤抖着的手里,接过收音机。收音机通体蓝白相间,优质塑料机壳。大爷说,多少年了,收音机一直好着的,声色洪亮,伴随着他走过了整整四十个春秋,可是,怎么说不出声就不出声了呢?大爷那似生死别离的揪心惋惜,无言的告诫我,一定得把这台收音机修好。我让大爷稍等,也许问题很简单。我拆开了收音机,却不见了大爷。原来,他到旁边的商店去买来两包芙蓉王香烟,说香烟是谢意,修理费得照收。
我心头一阵酸楚,两包芙蓉王香烟价值50元,暗想,不如收下香烟,买来一台时新的收音机送给大爷。我告诉了大爷这个想法,可是,大爷愣神望着我说:师傅,这可不是一台普通的收音机啊。
一九六八年,大爷从部队转业之际,一亲密战友送给了他这台红声牌收音机。每当思念所有的战友,大爷就拿出收音机抚摸静听,并保持着跟送他收音机的那位战友书信联系。可是,一九八八年,那战友偶然与他失去了联系。他料定战友发生了不测,果不其然,他赶到战友的家乡才得知,战友在自愿抗洪抢险的行动中英勇牺牲了。
听了大爷这段故事,我有了高度的责任,一定得帮大爷妥善修理红声牌收音机。说来幸运,大爷的收音机只是功率放大管损坏了一只,不过,这个配件在市场上早已绝迹了。好在我这人有心眼,在收集起来的旧机器内,正好找到同型号的配件。收音机声色洪亮,恢复如初,一拧开,就奔出动听悦耳的民族歌曲《南泥湾》,大爷激动的哭了:兄弟,我又见到了你……!
大爷回过神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师傅,你帮我找回了六八年的声音啊!
《南泥湾》的旋律还在回荡。
老 子 有 钱(小说)
土桥村的粗汉子胡雷仅念过小学三年级,几番摸爬滚打,成了村里首富。据说胡雷赶趟武汉,就花去了万余元,他是无人可比的发泡大王。胡雷成功的人生经验告诉他,没有文化也能起大水。他的独生儿子阿兵在校学习成绩倒数第一,老师家访时如实反应了情况。胡雷说天生的模子造就的船。阿兵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儿,胡雷干脆让他退学了。
阿兵继承了老子的大度气派,发起泡来连胡雷都膛目结舌。大彩电、小汽车、大狼狗、小别墅,还有大姑娘、狐朋狗友一荐换一荐。一时间,胡雷家宾客盈门,胡雷寻思说:到底老子英雄儿好汉。
前不久,村里传出一条消息,不太富有的赵顺发仅买回了一台三十四寸的大彩电。胡雷有些将信将疑,便让阿兵到赵顺发家看个究竟。不多时,阿兵汇报说情况属实,并怂恿老子胡雷也去买一台尺寸更大的彩电。
眼下,家里的这台二十五寸夏华彩电没有什么不好,图象伴音无可挑剔,但人家的彩电比自己的彩电大,这无疑是向自己的尊严挑战。胡雷心里来气,朝儿子吼道:“眼下有看的就行,过几天再换大的!”第一次没有立刻满足阿兵的要求,惹得阿兵冲着老子吵闹起来。吵架无好言,胡雷气极,着力扇了阿兵一个耳光。阿兵挨了打,火冒三丈,手里松开狼狗,抱起彩电就往楼下一摔,边说边骂?“格老子的!你要不是老子的老子,老子就连你一起摔下楼!”
有种!砸了就砸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老子有钱。胡雷怕事情闹大,打开抽屉塞给阿兵一把现钞,吩咐儿子要买就买世界上最大的彩电。
阿兵兴冲冲下楼开车,蓦地发现院子里躺着一个血人。彩电碎片散落一地,原来是赵顺发。赵顺发是个梁上君子,本想蹲点又来到胡雷家找他揩一把油,不料一团黑影从空中而降,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做了墙下冤鬼。胡雷闻讯赶来,安慰儿子说:“有钱能买鬼推磨,儿子啊,花钱买个教训吧。”说完,掏出手机向派出所报了案。公安人员还没有赶到现场,胡雷却接到警察打死狼狗的消息。
阿兵喂养的这头宠物,猪、马、牛、狗肉都吃遍了,只剩人肉没有啃过。平时有一根绳链的牵制,到也循规蹈矩,但主人阿兵松开绳链,它立即窜到楼下。赵顺发的鲜血,大大地刺激了它的兽性,舔了几口血便舔红了眼,正撕咬死尸时,他听见阿兵的脚步声,倏地跳出院子,左冲右窜,逢人就咬。正准备到阿兵家潇洒一番的几个男女牌友舞伴也在劫难逃。在村民们一片惊慌和围而歼之的呐喊中,恰好遇到管片民警来村办事,就这样狼狗终于倒在他的枪下。
接二连三的死人伤人,群情愤恨。胡雷到底是胡雷,花了数万元才买平了这场风波。
其实,当今有许多发迹的人全凭机遇。改革开放以来,胡雷沾了党的英明政策的光,私人开了煤矿。矿井内煤源滚滚,短短几年内就挣得了几百万,就这样成了村里的首富。胡雷对“知识、才华、本领”这些字眼无所谓得很。
人的命运好比季节,好景不常在。赵顺发死了之后,胡雷还是买了一台五十四寸的背投彩电,买回彩电不多天,一场恶性事故发生了。由于胡雷长期不加强安全管理,造成深度塌井的恶性事故,致使四名矿工伤命,他们塌没在五百米深处。矿工家属强烈要求胡雷尽快挖出尸体。胡雷被迫花巨款请人挖凿,至今还有一具尸体无法挖出。这场恶性事故给胡雷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两百多万元。事后,矿管局、公安局等部门连绵不断来找麻烦,还要罚款。胡雷赔了血本。
没有了钱就没有了一切。胡雷现在完全靠借钱为维持生计。他发现一个重大问题,在他有钱的时候的那些朋友,现在一概不给他借钱。多么悲凉多么不可思议。胡雷思来想去,终于想到自己的亲姐姐。以前,他总认为姐姐很穷,够可怜的。现在他认为姐姐比自己富有多了。胡雷带着阿兵去找姐姐借钱,姐姐用颤抖的手拿出多年的积蓄八千元钱,递给胡雷:“你还是给我写个借条吧。”
胡雷知道自己不会写,将笔和纸递给阿兵:“儿子,你写吧。”
阿兵接过笔想了半天,问道:“爸爸,借钱的‘借’字怎么写?”
这是儿子向老子有生以来提出的最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