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宋填词168|七宝楼台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吴文英的争议
前言
提到吴文英,老街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首《风人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吴文英宋词婉约派巨擘之一,南宋词人尹焕《花庵词选引》曾经评价道:
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周邦彦),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吴文英(约1200年—约1260年),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
关于他的争议,一个是从文学创作上来看,有人推崇,有人贬低。另一方面,吴文英和奸臣贾似道有来往,也颇为人所争议。
一、梦窗词的两个问题
1、七宝楼台
关于吴文英词的优劣,最有名的评价出自南宋词人张炎笔下,他在《词源》中评价道:
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张炎(1248-约1320),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
他的意思是,吴文英的词,美则美矣,但是如同很多宝物堆积而成的楼台,假如拆分细看, 并没有使用钢筋作骨骼脉络,所以各不相连一盘散沙,徒有其表而已。
关于这个不成片段,很是引发了一番争议, 姑且不论。先说说何谓七宝楼台。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
梦窗砌字,......一雕琢,...........。
《乐府指迷笺释》说:
梦窗词,绵密妍练,运用丽字,如数家珍...........
清末民国词人周曾锦《卧庐词话》说:
《白石道人诗说》有云:“雕琢伤气”。予谓非第说诗而已。惟词亦然。梦窗诸公,恐正不免此...........
清代诗人周焯《倚琴楼词话》说:
若专事雕琢,未免涩晦,徒费心血而已,法梦窗者多膺斯病,不知梦窗才气过人,决不为累,然玉田(即张炎)尤时病之,故堆砌雕琢,填词者切不可犯。
简单来说,就是雕琢过甚。李白曾经有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反面理解即可。
例如这首《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中的“七宝楼台不成片段”: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馀。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上阙还是黄昏的楼前凭栏,下阙一下子转到雨夜灯下。这种时间与空间的跳跃,似乎没有脉络相连,这就是张炎笔下的“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老街觉得,这里是不是些电影剪辑的跳跃之感,令观众一时跟不上剧情,例如《信条》、《盗梦空间》等等。
七宝楼台,指其炼字炼句的雕琢,例如“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吹尽香绵”等等,字斟句酌,华丽多彩。
2、隐晦难懂
南宋词人沈义父《乐府指迷》则评价说:
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
这句话一褒一贬,褒扬的是说梦窗词有周邦彦词的妙处,正如前言里南宋尹焕说的:前有清真(周邦彦),后有梦窗。
但是沈义父认为,梦窗词的问题是隐晦难懂 。因此也有人说,吴文英就是南宋的李商隐:
词家之有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隔与不隔之说,吴文英的词,就有“隔”的意思。
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人间词话》
梅溪指史达祖。王国维说他们填词写景,都有隔的问题。诗词家写景大多是为了营造意境抒发情感,但是词人写景状物时过于幽深隐晦,读者搞不清楚作者之意是什么。
例如《琐窗寒·玉兰》: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蛮腥未洗,海客一怀凄惋。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遗芳掩色,真恣凝澹,返魂骚畹。
一盼。千金换。又笑伴鸱夷,共归吴苑。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比来时、瘦肌更销,冷薰沁骨悲乡远。最伤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
这种咏物词的隐喻性与象征性往往会让人产生“隔”的感受,用典过多也是另一个产生“隔”的原因。这首词咏玉兰,寄托自己对于情人的思恋。杨铁夫《梦窗词选笺》中说:“题标玉兰,实指去姬,诗之比体;上阙映合花,下阙直说人,又诗之兴体”。
其中用了李贺、晏殊、屈原、柳永等人作品的意境,以及范蠡、西施等人物的典故。这种词令普通人读起来有些吃力。
因此胡适评价说:
近年的词人多中梦窗之毒,没有情感,没有意境,只在套语和古典中讨生活。《评唐宋词人》
近现代词学家夏承焘《吴梦窗词笺释序》说:
宋词以梦窗为最难治。其才秀人微,行事不彰,一也。隐辞幽思,陈喻多歧,二也。
他认为,吴文英的词,之所以不易解其意,有两个原因。首先,吴文英不是个地位尊崇之人,宋史无传,他还没有姜夔写词序的习惯,生平事迹没有太多的记载。其次,就是王国维与胡适等人所诟病的问题,他填词和李商隐作诗一样,从字面上朦胧幽深而且多歧义,难以理解和判断。
二、梦窗词之妙处
1、不成片段与脉络贯通
首先,关于七宝楼台之说,就引起很多人的非议。同样一个人的作品,有人说黑就有人说白。真是有点罗生门了。
叶嘉莹先生以现代人的眼光,来分析吴文英的“七宝楼台”,她是这样说的:
如戈载之所云:‘细心吟绎了一番,于是乃于梦窗词中发现一种极高远之致、穷幽艳之美的新境界,而后乃觉前人对梦窗所有赞美之词都为有得之言,而非夸张过誉;
而所有前人对梦窗诋毁之词乃不免如樊增祥氏所云:‘世人无真见解,惑于乐笑翁“七宝楼台”之论,……真瞽谈耳。
此外,我还更有一个发现,就是梦窗词之运笔修辞,竟然与一些现代文艺作品之所谓现代化的作风颇有暗合之处,于是乃恍然有悟梦窗之所以不能得古人之欣赏与了解者,乃是因其运笔修辞皆大有不合于古人之传统的缘故;
而其亦复不能为现代人所欣赏了解者,则是因为他所穿着的乃是一件被现代人目为殓衣的古典的衣裳,于是一般现代的人乃远远地就对之望而却步,而不得一睹其山辉川媚之姿,一探其蕴玉藏珠之富了。
是梦窗虽兼有古典与现代之美,而却不幸地落入了古典与现代二者的夹缝之中,东隅已失,桑榆又晚,读梦窗词,真不得不令人兴‘昔君好武臣好文,君今爱壮臣已老的悲慨了。”
这一段解读,是对于“七宝楼台...不成片段”最精彩的分析了。
叶先生说吴文英词既古典又现代,古人不理解,是因为吴文英太超前,今人不理解,是因为梦窗词毕竟披着宋人的外衣。
她还举了个例子,皇帝爱文的时候,我擅长武功,皇帝欣赏壮年人的时候,我已经老了。也就是说,吴文英掉到了缝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因此知音难觅。
清代词论家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说道:
至张叔夏云:‘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论亦余所未解。窃谓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以诗而论,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却合此境。词唯东坡《水调歌头》近之。
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
陈廷焯说,张炎的理论我搞不懂。我看用来套用李白诗苏轼词,也符合拆碎不成片段的特点呀。
清末民国词论家杨铁夫(1869-1943)在《吴梦窗词笺释》中,也为吴文英平反说:
梦窗诸词,无不脉络贯通,前后照应,法密而意串,语卓而律精。而玉田七宝楼台之说,真矮人观剧矣。
杨铁夫并不认为梦窗词“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反而说“无不脉络贯通,前后照应,法密而意串。”
而大多数人跟着嘲笑吴文英,其实是矮人看戏,人云亦云。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奥妙呢。
2、隐晦难懂还是超逸沉郁
陈廷焯对于大家认为梦窗词的隐晦难懂,也提出不同意见:
梦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论梦窗者,多失之诬……
沈伯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沉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意,所以异于刘、蒋辈,乌得转以此为梦窗病。
梦窗精於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为,别缔古欢。《白雨斋词话》
陈廷焯说,梦窗词哪里“沉晦”了?他的长处在于才情超逸中见沉郁,正是他不同于刘、蒋(刘过、蒋捷?)之流的地方,这是长处呀,怎么算短板呢?
吴文英一生未第,游幕终身,晚年吴文英一度客居越州,先后为浙东安抚使吴潜及嗣荣王赵与芮门下客,后来困踬而死。
作为一个文人,终身不第是人生最大的打击。同时,他处于南宋末年的风雨飘摇之中,有点类似于冯延巳处于南唐之时,二人虽然地位不同,但是时局相似。因此在词中所反映出来的是一种特殊的悲情美,表现为陈廷焯文中所说的超逸与沉郁。
例如《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登临怀古,是常见的题材。这首诗时空的转变,用典的隐晦,超逸中的沉郁都有体会。上片写秋之白天,久又进入了夜里,但是下阙又从二人剪灯夜语中,带出了白天见到的“山色青青、画旗喧赛鼓”等视听的感受。
似乎不成片段,但是草灰蛇线,“无不脉络贯通,前后照应。”
而上片中,时间上溯三千年反应今古的沧桑变化,后面有人物的思索,有眼中所见,下阙又有回忆白天的景物。云雨用幽怪修饰,圭璧用零、断修饰等等词句,正是其善于雕琢的特点。
无言倦凭、寂寥久坐等词语,可以感受到整首词的情感色彩。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落魄失意文人的形象勾勒而出。这种人物感时伤事的情感表达,往往也暗示出国运的衰落。加上意象的选择,因此整首词有隐晦沉郁之感。
三、谄媚贾似道
吴文英作为南宋词坛大家,流传下来的词多达340首,对后世词坛有较大的影响。可惜吴文英没有中第,没有机会称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官员,所以史书上留下的痕迹不多。
不过,他的词中有几首作品是写给南宋著名奸相贾似道的,结果受人诟病。贾似道被列入《宋史·奸臣传》,而吴文英至少有赠贾似道4首词是写给贾似道的。这有点像南宋之初,热衷于给秦氏父子祝寿的大词人周紫芝。
例如贾似道的这首《宴清都·寿秋壑》:
翠匝西门柳。荆州昔,未来时正春瘦。如今剩舞,西风旧色,胜东风秀。黄粱露湿秋江,转万里、云樯蔽昼。正虎落、马静晨嘶,连营夜沈刁斗。
含章换几桐阴,千官邃幄,韶凤还奏。席前夜久,天低宴密,御香盈袖。星槎信约长在,醉兴渺、银河赋就。对小弦、月挂南楼,凉浮桂酒。
贾似道(1213~1275),字师宪,号悦生、秋壑。吴文英有一兄弟翁应龙为贾似道的堂吏,得他介绍,有机会献词给贾似道。据说贾似道欺上瞒下,谎报战功。后来贾似道兵败被贬,死于途中。后人经常把贾似道作为南宋灭亡的关键人物之一。
也有人说,吴文英写给贾似道的诗词,是其没有发迹之前,因此也不能肯定说吴文英谄媚贾似道。
结束语
吴文英大约在景定元年(1260年)之后去世,当时在越州为嗣荣王赵与芮门下之客 。吴文英师承周邦彦,现实与想象相互交融,时空跳跃变化不受拘束,成为了婉约词派中独特一种风格,对于当时以及后世词人,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结束时,依照惯例填词一首,《风入松》:
一川烟草赏林亭,风雨清明。油车曾识西湖路,记当时、翠柳黄莺。楼外青骢嘶过,窗边紫燕留情。
落花芳影自销凝,旧忆春酲。沧波短棹笙歌渺,人归后、江海余生。几度凭高独酌,无言看尽阴晴。
@老街味道
观宋填词合集156-165|江南梦醒,皓月苍山星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