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第一封信

写信的年代,大多都是通信设施不发达的年代,才会用最原始的办法,写一点家书,给父母,给朋友,给思念的人,给远方的亲人,那些年代都是靠邮递员传递,历史上还有黄犬传书,信鸽使者等等的传奇佳话。而我人生的第一封信,既没有写给父母,也没有朋友可寄,自小到大都是足不出户,围绕父母身旁,也没有远方的亲戚。直到我考上高中,才算离家远一点,不过也就是几十里地,过上三两个月,就要回家背点干粮和咸菜,再返回学校,更没有写信的必要……。

在县城读书不仅是为了上高中,考大学,最当下的是开阔了自己的眼界,认识了不少县城里的同学,有女同学朱琳,还有李忠仁同学,他们的父亲或母亲都是在县委县政府工作,不管怎样,大小都是一个官。还有王峰同学,父亲是县石油公司总经理,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还时不时请我去他家吃上一顿大餐。王峰的父母非常了不起,把饭做好了,老夫妻俩就自觉离开,出去散步,让我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单独在一起吃饭,充分给孩子们自由,可能最主要是考虑到我这个农村孩子第一次在县城,特别是在他们家里,怕拘谨的原因吧。不过后来每一次去吃饭,他的父母都是如此,可见王峰的父母是多么地仁义慈悲。还有其他的同学,有的是教师家庭,也有各种各样的工人家庭的。

半年的高中生活,让我见识了不少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也产生了不少理想与幻想,总希望有一天也能使自己变成城里人,什么岳飞的精忠报国,李白的铁杵磨针,苏轼的大江东去……都统统放到一边,认为考上大学才是把自己变成城里人的唯一办法。有时跟李忠仁同学在一起玩,会不经意发现他用的信笺都是安徽省颍上县人民政府的红字抬头,说实在的,那时对他用这种信纸做草稿纸都是十分地羡慕,难得弄一张,都会夹在书里,很长时间都舍不得用。可见那个年代的眼光,是多么得狭隘!今天终于明白了,平台是多么得重要!

虽然在县城上高中,但二三个月回家,还是要去看看自己的大伯,大伯叫李合云,独自一个,是农村里的“老孤儿”,每次回去,都要帮他把水缸灌满才回学校。大伯腿拐,房子漏雨,一直是他的心头病,我从小学到上高中,就不停地帮大伯爬上房顶补了漏,漏了补……。那个年代,人的心是多么纯朴,大伯还是坚定“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救了咱穷苦老百姓!”我想,直到他吊死的那一刻,心中可能还喊一声“毛主席万岁”,才挂上去的。他绝对相信,他的死怎么能怪毛主席呢?那一定是一帮假共产党官员干的;可当没有被抓的时候,哪一个又不是真得共产党干部呢?何况,那时就几乎没有听说过抓过哪个干部,最远的也就是听大伯说,天津枪毙了两个大官。

有一次偶然听李忠仁说,有人民日报记者到县里采访什么的,一些干部紧张得很。我想这人民日报记者,一定有来头,梦想将来不当作家,也一定当记者。在县城半年时间,如饥似渴地读书,跑图书馆,阅览室,确实长了不少知识,翻阅一些名人的书信等,一直在无能为力的穷苦的内心中,漠然生起一种怎么去帮大伯的冲动,但又苦于找不到更有效的办法。这次听李忠仁一讲,心中茅塞顿开,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看看究竟能否管用!

晚上,我在一张纸上打好了草稿,“尊敬的颍上县县长吴尚和同志:您好!”大概就是这么开头的,而后说本人是人民日报记者,到颍上采访淮河堤坝的防护情况,不料走进了淮河边上的一个村子,叫杨湖镇罧庄村,其中碰到了一位叫李合云的孤寡老人,无依无靠,一间又矮又潮湿的茅草房,数年来补补漏漏,无人关心,望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关心老人的疾苦,不然怎么体现我们的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又怎么体现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呢?我很关注这位老人的生活,希望两个月后,我再来罧庄村,能看到这位老人的房屋有一个崭新的面貌!

谢谢!

人民日报记者XXX

XX年XX月XX日

而后趁着同学们都回寝室睡觉了,教室里只剩我一人,我自己点上一根蜡烛,拿出那张多少天都舍不得用的抬头为“安徽省颍上县人民政府”的信笺,规规矩矩地,还略带一点潦草的味道,把信誊写了上去,次日中午,我走出校门买了一个信封,按信笺下的地址,到邮局把信寄了出去!开始有点紧张,万一被查了,也许会坐牢吧!记得初中时有一位同学,就是因乱写,结果被抓走了,差点沾上了我,亏得我的班主任段老师保了我,这次可没有人保我的。另外又想,我又没有写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东西,怕什么呢?思想一直斗争着,不管怎样,信反正寄出去了,就听天由命吧!

不到二十天时间,我又得回家背干粮了!到家的第二天,可能我早已忘记寄信的事了,照常放下书包,到大伯家给他挑水去!这时村上一位姓宋的会计可能是第一次来到大伯家,恭敬地跟大伯说,上面领导非常关心你的生活,我们村的干部都在关心你的房屋,决定给你四十块钱,帮你修补好房子,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掏出了四张拾元的票子。我大伯莫名其妙地接过四十元钱,千恩万谢,感谢党,感谢政府。会计走后,大伯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又转念说:“你看吧!还是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吧!只是他们还没有看到我们穷人穷的样子!这会可好了,天下像我这样的人都得到照顾了!”他拿着四十元钱,两手一直在颤抖着。我望着大伯,突然想起自己二十天前寄出的那封信,我不愿打破大伯对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信念,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大伯,二十天前,我碰到一位人民日报的记者,就把你的情况向他说了,他感到非常震惊,就把你的情况向县里主要领导反映了,可能引起了县里高度重视,所以十几年来,才有今天给你的补助!”“噢!原来是这样!这位记者是个好人,你一定代我感谢他,让他多关心像我这样的老人!”我说,他走的时候也没有联系方式,等待机会吧!

大伯自从有了这四十元钱,终于买了一堆新麦秸秆,把又矮又潮湿的小房子,换了新的衣装,从此大伯不再为屋漏发愁了,我也可以安心地读书了。

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封信,可惜,当我过了几年披剃出家,再回故乡,想每月自己帮助大伯拾元钱时,大伯却在养老院吊死了!我不明白大伯饿死人的年代都闯过来了,年久失修的屋漏也熬过来了,挑水难更捱过来了,为什么到了养老院,正要享受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时候,却吊死了?

我真想再写一封信问问为什么?而且至今也没能明白大伯在坚信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一直喊着社会主义好的同时,却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总不断地逼我背诵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这信又寄给谁呢?寄给大伯吗?寄给那个世界的政府吗?还是寄给西方的极乐世界?总之,如今的我,没有别的愿望,只愿大伯,在那个世界仍然享受社会主义的快乐,把生活变得更美好!

2018年11月20日写于南京无想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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