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情感融入风景的6种手法
吴恭亨在《对联话》里说:“凡流连风景语,最忌无寄托、无注射,兀然空作一摄影器。”意思是说,写风景的对联,如果只是简单地描摹,没有情感贯穿其中,就像照相机一样,徒有其表,而没有血肉、灵魂。
这段话有其语言环境,我们不能极端地认为,纯描摹景色的对联就不是佳作。但是,从古至今,“情”之一字在文学作品中都非常重要。关于“情”字,我们可以理解为情感、情绪、情怀等,这些词语的内涵有细微差别,需要认真辨别,而将它们融入联语营造的意境之中,便是吴恭亨所言的“寄托”“注射”。
《对联话》中与这段话相关的对联有七副,虽然明确指向的只有其中一副,但是不妨把这些对联全部列出来,分析一下是如何“寄托”和“注射”的。
双枫亭(吴恭亨)
双枫名共此亭古;
青山静看行者劳。
吴恭亨有些联写得比较“粗糙”,此联便是如此,上联直接拿“双枫亭”的名字做文章,无甚趣味。倒是下联有种智者的静默感,这应该也是吴恭亨自鸣得意的“作指点语,似亦不滞”。
西湖南高峰(田汝成)
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
一楼俯看群山,占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
此联吴恭亨评为“用意同而措辞尤明警”,自然也是说的“作指点语”。不过此联全都是直白说理,语言也近俚俗而少回旋,虽有哲思,手法却未见得高明。
清喜阁(张岱)
如月当空,偶以微云点河汉;
在人为目,且将秋水翦瞳人。
相较前两联,此联便清雅得多。上联极尽想象,下联则以美人喻之,“翦瞳人”一语最妙。虽然每有明确的表达情感,但是可借力生发之处甚多。
清喜阁(胡来朝)
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
六朝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此联便是吴恭亨“凡流连风景语”之论的对象,观其内容,颇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感慨。作者以景寄情,议论却不说破,上联“笙歌”“夜月”对举,下联“花柳”“桑麻”对举,自是言为官者只顾享乐不顾民生。这种手法更多了几分稳厚和沉痛。
虎丘月驾轩石波艇子(陆文端)
在山泉清,出山泉浊;
陆居非室,水居非舟。
上联化杜甫“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下联化张融“陆居非屋,舟居非水”之意。固然没有明确的情感寄托,但是清高不群、淡泊无争的情怀也隐约可见。
三潭印月放生池(张岱)
天地一网罟,欲度众生谁解脱;
飞潜皆性命,但存此念即菩提。
此联由景语至佛家语,但“放生池”本为佛家之物,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寄托,唯“天地一网罟”五字格调甚高。
三潭印月小瀛洲(彭玉麟)
来往游人,须知爱惜花柳;
春秋佳日,切莫辜负湖山。
此联在彭玉麟联中算不得佳作,不过及时行乐之意,文人雅兴,畅叙幽情。
通过分析《对联话》的这一段,我自己也归纳出一些“寄托”“注射”的方法。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所谓“方法”既不全面、也不精细,写联时切不可生搬硬套,体会其中的手法即可。
以物观物
有些景物的情感来源于自身的地理和人文内涵,作者只需将其激发出来,便可熠熠生辉。
甘肃五泉寺(梁章钜)
佛地本无边,看排闼层层,紫塞千峰凭槛立;
清泉不能浊,笑出山滚滚,黄河九曲抱城来。
上联从“佛地无边”引出,峰峦排闼而来,雄拔气象尽收笔下。下联起句反用杜甫之“出山泉水浊”,由山及水,奔流不息。此联全从景物本身入手,但作者的情绪隐藏在景物描写之中,这种情绪或许有登高远眺的豁达,或许有寄情山水的淡泊,不必具体道出,读者自能体会。
苏州留园待云庵(俞樾)
何处白云归,有乡里古招提,出西郊不半里而至;
前生明月在,是佛门新公案,言东坡为五柳后身。
上联拈出“待云”二字,信守而题,结句更觉闲庭信步。下联全凭“前生”二字引出,言“佛门新公案”者,苏轼便和陶渊明诗,自言“渊明吾所师”者。此联通过叙述写出了一“闲”一“雅”,上联自不必说,下联“东坡为五柳后身”,所隐之意自然还有作者“为东坡后身”,不疾不徐,缓缓而发,全靠景物自行摇曳。
以我观物
有些景物本身没有太多情绪可言,但作者将自己强烈的情绪附加其上,便如王国维所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色彩”。
四川成都崇丽阁(顾复初)
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
停琴伫凉月,余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顾复初是苏州才子,寓川为幕僚。此作上联苍茫,登高远眺,蜀中风物,奔涌而至。下联由远及近,收拢于“余怀浩渺”四字,正觉百感交集,结句悠远无限,较之王荆公“春风又绿江南岸”一语更为灵变。缕析作者思绪,乃是将寄寓之感、思想之情,融入“一篙春水”之中。此联与崇丽阁牵涉不多,不过是作者登楼之所见所思而已,却又不明白说出,以景结情,回味绵长。
大庸观瀑楼(吴恭亨)
瀑从何来,人言较冀盘山、越天台、赣匡庐,其倒海翻江尤诡;
楼不在大,我愿携晋庾亮、宋谢朓、唐崔灏,为赋诗载酒之游。
此联之情绪在于“诡”与“游”二字,作者又极力渲染,将其他景物和人物拉来壮其声势。上联“倒海翻江”可见壮阔,下联“赋诗载酒”如作高谈。此联从文字中可以感受到作者恣肆雄豪之态,面为写景,实则托寄内心情怀。
以物照我
当景物本身有强烈的情绪感染力,而这种感染力又能由物及人,便可对景生情,触发作者内心的情绪爆发点。
安庆大观亭(程文炳)
片土寄忠魂,听槛前万马江声,滚滚惊疑征鼓动;
孤城销战气,指窗外二龙山影,苍苍飞入酒杯来。
安庆大观亭为纪念余阙所建,感其英武忠烈,此处原本就有丰富的人文内涵,饱满的情感积蓄。作者由“片土”切入,随后将“江声”想象成“万马”和“征鼓”,一片征战之象。下联则用一“销”字,由古及今,推开一笔,写出慷慨雄浑之意象。此联写大观亭的人文,却并非不厌细碎地描摹史实,而是以气穿带、以情贯注,而作者自己明显也被这种情绪所感染,融入其中,联语便觉丰满、厚重、真实。
沧浪亭(薛时雨)
百花潭烟水同清,年来画本重摹,香火因缘,合以少陵配长史;
万里流风波太险,此处缁尘可濯,林泉自在,从知招隐胜游仙。
沧浪亭曾为苏舜钦所购,苏字子美,杜甫亦字子美,有“百花潭水即沧浪”之句,所以结作“少陵配长史”。下联反用左思“濯足万里流”,故言“招隐胜游仙”。这是联语技法层面的,但通过这种左右逢源的牵引,也能体会到作者想表达的心境,一种淡泊功名、不滞于物的情感,这种情感明处是在苏舜钦、左思身上,但实际已经完全映照、生发于作者内心。
物我两忘
李白诗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在风景描写中似乎没有人物的情感活动,但是相互映发,自得会心之趣。
莫愁湖(黄体芳)
人言为信,我始欲愁,子细思量,风吹绉一池春水;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如何结局,浪淘尽千古英雄。
莫愁湖畔有胜棋楼,相传为朱元璋赌棋输给徐达,既有莫愁女又有开国将军,美人名士,相得益彰。然而,作者并没有深入描写这些内容。上联一个淡淡的“愁”字,然后以“春水”收结,这里还暗用了李璟对冯延巳所说之“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之典故。下联一“胜”一“负”,不以为意,都付与大江东去而已。此联作者的情绪看似游离于景物之外,作冷眼旁观状,实则情绪与景物已然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新都桂湖(陈逢元)
二亩半在邑、二亩半在田,试问是邑是田,海阔天空,一花一世界;
众香国里来、众香国里去,何如不来不去,神行官止,千树千菩提。
上联从桂湖的地理环境写起,随后“是邑是田”一问,自有一种超然世外的达观,结句收作“一花一世界”看似与题无涉,实则妙不可言。下联则从上联结句生发,拈出一“香”字,自来自去、不来不去,何等洒脱。联语全靠一片神行,文字流动空灵,一尘不染。既似禅家语又似入世语,不滞于物,无所挂碍。
挖掘内心
景物只起到牵引的作用,联作的重点在于作者内心,各种复杂的情感被挖掘出来,与读者形成情感共鸣。
嘉兴南湖酒仙祠(江峰青)
君手中彩笔是谁携来,醴陵有后人,此物合当还故主;
我江上布帆偶然戾止,丛祠吊明月,今宵倘许认前因。
南湖酒仙祠祀李白,一般的祠联应从所祀之人写起,江峰青此联却不按寻常套路。起句一问让人兴趣顿生,这是“五花彩笔”的典故。关于这个典故,野史曾说“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这支“彩笔”江淹曾经用过,江淹与作者同是醴陵人,故尾句云“还故主”。下联则全从自身写起,起句“偶然戾止”何等潇洒,结句“认前因”又将自己、江淹、李白串成一线,回扣上联。此联将作者内心深处的不羁和自负表达得淋漓尽致,而酒仙祠本身其实只是起到了“中介”的作用。
四川龙山顶(钟耘舫)
西川以此地为雄,勒马问河山,谁汉谁唐,抛洒古今无限泪;
东望觉吾乡不远,持螫念亲故,我歌我哭,思量仙佛有情天。
钟耘舫人称“长联圣手”,其实数分句的联作也极有可观者。此联写“龙山顶”,但是具体涉及景点的只有起句七字,其余全是寄托自己的思乡之情。与顾复初题崇丽阁之联不同,顾作的情感比较隐晦地借景物娓娓道出,钟联对景物只是轻轻一点,然后叩问、挖掘内心深处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表面上是思乡,其实更深处是积郁、孤独、苍茫等无数难以发泄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可谓百端交集、百味杂陈。
置身历史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一个人的情绪是单薄的,但将其置于社会和历史的背景中,就会厚重起来,所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广东越秀山镇海楼(彭玉麟)
万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星,目空今古;
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
作者身处大清朝内忧外患、疮痍遍地之时,这副联不仅仅寄托个人之情,而多的是对时局的无限感怀。此联作者有李棣华和彭玉麟两个版本,李棣华是彭玉麟的幕僚,如是李棣华所写,虽然也是佳联,但多少与作者身份不配,只是一个狂书生的大言而已。彭玉麟则是清朝重臣,结合他的身份,“目空今古”“泪洒英雄”几处更是让人内心震荡。
京口多景楼(孔祥霖)
北固暂停槎,纵我双眸看无边风月;
东瀛方用武,问谁只手扶第一江山。
上联写作者停槎登览,大好河山尽收眼底。此处还是就风景本身而言,但已为下联按住一笔。辛弃疾《京口北固亭怀古》曰“千古江山,英雄无觅”,作者虽未直接道出,但已在文字外久为酝酿,所以下联的寄托便水到渠成。《对联话》记载此联时说“联成于清甲午,故有对幅”,将怀古之情置于甲午海战的大背景之中。此时再回味辛词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再体会联语之“问谁只手扶第一江山”,那便有更深刻、更真切的体会了。
关于“情”字,最喜两段论述,一是《诗·大序》所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一是《牡丹亭》的题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文学作品的“情”可以有很多种,寄情的手法也有很多种。上面的几种只是自己一点牵强附会的所谓总结,也许会对初学对联者有一点作用,但是需要再次强调的是:切不可生搬硬套,一切皆入窠臼之中;也不可在动笔前先存一个“使用哪种寄情手法”的死板观念,须知法无定法,真正创作的时候,这些手法也不可能泾渭分明,往往是交杂在一起,当用则用,当舍则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