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欢：如同亲吻/那些断了跟却依旧美丽的鞋子丨七月诗选

苇欢2016年7月诗选

《拾荒者》

一个拾荒的男人

最后拾回的

是太阳

在他裸露的双肩煅烧的

两块铜甲

《十字》

晴天时

每次仰望高处

目光

总被某座高层顶部的塔吊

截断

这城市的

钢铁十字架上

悬着不一样的

受难者

黄色安全帽下

一双

惶恐的眼睛

《子夜行走》

子夜的

黄色月亮

在行走

老街

是一曲蓝调音乐

《鞋匠》

他有腿疾

工作时，头垂得很低

如同亲吻

那些断了跟却依旧美丽的鞋子

《扇》

旋转的风扇

发出

海鸥的叫声

《野花》

路边的大树

根部生长的野草和雏菊

总比别处的

更鲜艳茂盛

养狗的人

如今越来越多了

《条》

再见面时

他已年过六十

和我坐在一起吃饭

就像十多年前

我们同在一间教室上课

那时他是我的老师

多年后他装束未变

还穿着T恤和休闲裤

手旁摆着烟和火机

边吃边谈

顺便夹起一块鱼给我

他刚换的一口白牙

像瓷片

已不是从前被烟熏黄的样子

问起我和孩子

他很关切

我心中却猛然响起

他在一封邮件里严肃告知我的话

“一个女人，一辈子若一门心思都给家庭

其结果必然是什么也剩不下

不是说你，我是说中国的

大众女性”

我一时间忘了菜味

这当然都是他

这些年日子竟是这样过的

我拉扯生活

他把我拉扯成

一个女诗人

如今他老了，华发满头

再想拉谁也拉不动了

我已长成

那顿饭的最后一道菜

是粤式甜点“金银条”

番薯和香芋

裹上糖浆后香甜可口

他说真好

一条接一条地吃

还说要写首关于

条的诗

至今悬而未决

除了该诗

我还记得

他吃这些条的时候很像父亲

让我差点失口喊出

不过真喊出了也没什么

他不就是一个父亲么

他就是

父亲

《门》

行走在

深夜的大街

每一次

落脚

都在叩响

另一世界

的门

深夜

无论哪个世界

都睡下了

《访客》

我的房子

很寂静

少有访客

房间里有时静得

只剩

指腹敲击键盘

或者手翻书页的声音

凌晨时分

屋外风雨大作

本想关上东厢的纱窗

想想，始终

也没起身

我想清早洁白的墙壁上

会有几缕黑色水痕

台风曾热烈地

来过

《雨街》

雨后的街

我踩着落叶前行

没有行人

只有车

私家车蹓滑而过

巴士喧腾不已

最终这些车辆

更像

它们轧过的每一片叶子

经过时

只有水声

《荷》

赏荷的上午

她走在我面前

细高跟踩在石板路上

黑色蕾丝外裙下

玫红花瓣

在她双臀上凸跳

一枝

过度生长的荷

飘来

肉香

《中国式》

在幼儿园等女儿下课的时候

我拿出诗

坐在长凳上读

旁边有位妈妈

气愤地说

我刚才去看了一眼

都在教室里疯玩

学什么画画？

我花钱又不是让他们玩的！

透过稀疏的树叶

我瞥见她在仔细端详

自己在黑色玻璃上的倩影

她头顶的发髻

像个小尼姑直蹦

在这首诗的末尾

她又说：

童年太快乐，

长大没出息！

《在他乡》

一个人坐在麦记餐厅

坐在上午九点

倾斜的阴凉里

喝完咖啡

我开始看身边

不断行走和落座的人脸

那些揣着烟盒、随时准备掏钱的中国男人

那些穿卡通图案的家庭主妇

那些咬着汉堡看手机的年轻男女

那些从小就习惯吃外国快餐的小孩

那些携带同样的黄皮肤黑雀斑、此刻和我定位在同一地点的

中国人

和阳光一起

流入我的诗

在他乡

我见过的每一个人

像共存于一个陌生子宫的

细小微粒

在城市浩瀚的

羊水里

浮游

《旅途》

无栏可凭

凭一面

无帘之窗

看夜色

对面楼宇

一位妇人正在拉帘

温暖的光在帘上映出几个尖角

她窗下

另一扇未拉帘的窗

玻璃上贴着红色窗花

肤色黝黑的男人

像一盏油灯

徘徊后

熄灭

后来

我的目光打到哪里

哪里的灯就灭

直到夜色

变得孤独而纯粹

远方一片红光

亮在塔尖

一道绿色河流穿过铁轨

没有水波

只有笛声

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