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故事│苍垠绝恋(下)

苍 垠 绝 恋( 下 )

王 垠

北京老知青

  打开尘封的记忆,思绪慢慢回到半个世纪前那苍天之畔的黑土地上……

痛 诀 别

  那时,大学招收第一批工农兵学员,没想到我们连走的恰恰是司务长。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子把我惊呆了,我的心里交织着喜悦与痛苦。能离开这边远之地去大学深造,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司务长得到了这样的机会,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可是即将随之而来的是与他的长离久别,这又令我凄凄惶惶。我和司务长在同一个伙房里朝夕相处,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说过的话不多,但都留在了我的心里,那是多么亲近又令人敬佩的人啊!百爪挠心的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了迷茫。

  记得司务长确定要走的时候,我已离开伙房调到了畜牧排。原本我想象着,无论如何也得与他告个别,哪怕是只说一句送别的话。我给自己鼓劲,决定再见到他时,露出一个笑颜,说几句关切的话语,可到了真的撞上时,我却只觉得脸红心跳,嗫嗫嚅嚅怎么使劲也张不开嘴,只能低下头急急忙忙地避开了。我暗恨自己,平常在一块干活儿的随意快乐,今天怎么都没有了?甚至连说句话的勇气也没有了?!

  他走的前一天,正逢我休息。我把自己关在宿舍,呆呆地坐在床上,两眼目不转睛地望向窗外,浑身却颤栗着心乱如麻。透过窗子,我看见司务长蹙着原本就忧郁的眉心,围着我们宿舍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明白,他知道我在宿舍休息,却不敢进来。而我,眼见他在屋外徘徊却不敢出去。一道门把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我知道,这两个世界都在翻江倒海般奔涌,我欲哭无泪。

  我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一条从连队延伸过来的小路,我们曾叫它“谈心路”。在连队开展“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中,我和班里战士结成互帮对子,不知多少次在这条路上走过,留下了多少长谈中的脚印。可今天,碰上了思想问题的是我,谁能来帮助我呀?恰在此时,一个战友回来喝水,她见我坐在床上发呆,便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呆呆地坐那儿想什么呢?”她轻轻的一句话,让失态的我惊醒过来,我不禁不寒而栗,敏感到自己的反常举动是不是引起别人的猜疑了?一向要强的我,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儿女情长,关键时刻一定要挺住啊!”我要是在个人问题上开了头,别人会怎么议论我啊。我那时把荣誉和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生怕风言风语议论到我的头上。就这样,为了避嫌,晚上开饭时我主动拿起盛饭的勺子,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殊不知,我在做,人在看。我的这些伪装做作都被暗中观察着我的司务长看在眼里,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失望,他不再关注理会我了。望着司务长决绝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暗暗地骂自己,我可以在别人面前装,但在司务长面前我装什么呀?

  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一双眼睛总在眼前晃动,透过纯净忧郁的目光看到他诚实善良的品格,那是多好的人啊,真舍不得他走。可是,我这又算什么呢?我究竟该怎么办?他上的是那么好的大学,能去那里学习的都是优秀的人才,司务长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我干嘛要连累人家?我再一次下定了决心,让他走吧、走吧……。可就这么理也不理地让人家走了,怎么对得起人家的真心实意?我暗自垂泪,暗下决心,不管怎样,明天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他走时一定要好好送送,哪能走了连句话都不说呀!

  第二天全连开了欢送会,就在他即将启程的那一刻,他见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我,便不顾一切地向我走来,我也勇敢地朝着他走了过去。本来想说“再见!多保重!”可是我的头却突然嗡嗡地响,感觉迎面过来的仿佛是个庞然大物,撞击着我的心。我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低着头,迈着机械的步子与他擦肩而过,没敢抬头,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茫然无措地回到宿舍,我深深陷在懊恼悔恨之中,懊悔自己的胆小懦弱,懊悔自已的虚荣心作祟,想想自己,在被窝里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可真的做起来比蹬着梯子上天都难啊!唉,也许我们的缘分仅止于此吧,我自我安慰着,并且抱定决心,再也不要去打搅人家了,就让我默默地为他祈祷,为他祝福,就让他忘了我吧!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不计后果地蒙上被子,任凭悔恨交加的泪水肆意流淌……

  1973年与北大荒战友摄于六十二团团部,后排中间为作者

  在那个极左路线肆意猖獗的年代里,有多少严寒阴冷的日子啊!初涉世事的我,肚里纵有千般爱意,心中再生万般深情,又能向谁人倾诉?司务长走后,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还没舔净流血的伤口,又要随着大伙向前跑。我把辛酸压在床铺下、把痛苦咽进肚子里。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我分明感到了司务长的身影就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揪心的别离却撕碎了我的心。我期盼着、等待着,如果能有再见的那天,我一定要向他倾诉衷肠、坦露心迹。我要告诉他:我不是冷血动物,我不是无情无意。我要求得到他的原谅,让心灵获得解放!

再 相 逢

  我们已经分离但你的肖像

  还深深地保存在我的心中

  如同最好年华的淡淡幻影

  它在愉悦着我悲伤的心灵

  于是我开始懂得了海的喃喃

  和树木长久不息的沙沙声响

  ——摘自奥·埃利蒂斯《创世纪》的几行诗,吟出了我的心思。

  时光进入1989年。列车在秀美的山环水抱中冲过一个个小站,下一站就是上海了,我的心跳加快起来。在东北边陲与司务长一别就是18年,这是多么不平凡的18年。社会剧烈动荡、偶像坍塌、信仰失衡,整个青春时期所建立起来的价值系统产生了动摇且无所适从,我们每个人也因国家的变化而变化着。司务长会变成了什么样?我这次到上海一定要见见他!想起荒原上痛苦的别离,我依然后悔自己干嘛要装啊?18年过去了,我从来没主动联系过他,如今他能原谅我吗?唉,那时的我是一个多么简单幼稚的女孩,什么理想、信念、真理、正义,这些人类社会最辉煌的字眼,都曾如海市蜃楼般崇拜过、追求过,可这一切生活中都有吗?嘴上说着“似水柔情何足恋,堂堂铁打是英雄”的那个年代,哪知道情感的珍贵和爱的代价啊!

  当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他时,他几乎还是18年前的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我急忙迈步上前,却没看到期盼中的热情。我心里明白,这不能怪他,当年分手的时候,人家几次要说话,我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故意逃避,最可气的是我干嘛要装啊?!当务之急是要消除误解,于是我们一起走进了食堂,我为他要了两个菜,边吃边聊,我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晚饭过后,我们又来到了接待室,继续交谈,没过多久,他心里的疙瘩终于解开了,我们相互读着过去……后来……现在……时间飞速流逝,我们竟浑然不觉。他还是那样坦率和真诚。见了知己好友便把心里话一点点地往外掏,工作中的不顺心也和盘托出。

  1997年作者(左)和丰盛学校同学于颐和园

  眼看半夜12点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大门。

  他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真想不到你会到上海来看我。”

  我立刻回应他:“你想不到!而我却想了18年,盼着能有再见的机会,当面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你真是太善良了,其实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呀!我上学了,应该主动,可那时我也和你一样啊!”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压在心里18年的一块大石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甩掉了。

  我们又可以像老朋友似的在一起促膝交谈了。亲情友情胜过一切,这是多么愉快而又美好的事情啊!

  今天,距1989年的上海之行又过去将近26年了,坎坎坷坷走过了这大半生。当我回忆起往事的时候,那些在心底沉睡了近半个世纪的记忆碎片,一下子纷纷涌来。回忆就像一条永远流淌不完的河,冲刷着内心的冷漠、懈怠、自弃、狭隘以及一切心灵污垢,那一片片内心浮起的千头万绪、诸多记忆,经过沉淀,驻足于心。挥之不去的永远是北大荒那一片雄浑广袤的辽阔土地以及在那里凝结的友谊、亲情和爱……即便这种爱错过了,也会让心灵更为洁净。今生足矣!且将所有的期盼与渴望凝成种子,播在未来。我们相信,生命中所有残缺的部分,在下一个春天到来时会变得完整!而北大荒对于每一个曾在他怀里成长过的人犹如母亲般永世不忘!我们和她一起奋斗过、热爱过、痛苦过、渴望过、追求过,以至于今天她真的变成了须臾不可分离的一个生命,甚至一颗永远砰砰跳动的心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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