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小说欣赏」《小黄粱》：桃花源式的精神漫游，有景、有情、有自然
晋人蒋仲翔，年二十登进士。入翰苑，转黄门给谏，以廉直著。不避权贵，辄加弹劾，满朝侧目。出使豫章廉访，使远之也。
蒋行至严州新安江上，水清舟逆，潭不掩鳞。李白诗“青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即此地也。乃命奚奴出佳茗，以石铫[1]汲江水烹之。坐观兰阴、富春山色，掩映篷窗。一时神与俱往，遂隐几而卧。
忽觉一身已在苍苍翠翠中，烟波江上，日暮低徊。正值问津无自，而一叶扁舟欸乃随水云荡出。蒋急呼之，舟抵岸，蒋登舟，则十六七一女子，姣好无比，载之而去。至一深潭峭壁下，女维缆入舱，问蒋何之。蒋悦女美，以无所归栖告。女治馔烹鲈鲙，相与劝飧。无何，月上斗牛间，照彻波光，皎皎如镜。蒋问女子名，女曰：“奴名翡翠，生长新安江上，打鱼为业。今得郎来，相与垂纶把钓，当不让鹿门[2]双隐也。”蒋喜。
更深，女下篷，相与就寝。布衾竹枕，共效结褵，真如鱼游暖水，欢若平生。寝晓女起，蒋卧睨之，见其凌波作镜，理发如云，撩水盥靥，天然百媚。继复晨炊，黄鱼白饭，香可鼓腹。镇日无事萦怀，或于水际一竿，静消清昼，时则得鱼，鼓鬣扬鳞，满筐金碧。女以河水虀盐[3]煮之，味无上品。余者蒋携入市，换盐米而返，从无匮日。
逾年，翡翠临蓐，生一女，呱呱在怀；又生一子。女曰秀娥，子曰云上。虽浮家泛宅[4]，而往来只在岩濑间。蒋固渔，止知渔，并不知渔之为蒋也。会春暮，翡翠携子女入山劚[5]笋。蒋独坐船头，掀须自得，乃歌曰：“富春山中苦笋生，子陵滩下鲈鱼多。风掀笠，雨披蓑，月明归去笑呵呵。”翡翠归，野笋盈筐，佐以鱼酒，酕醄放适，正复不知人世事。又有庐西老渔翁，亦有一子一女，遂各为婚姻焉。自此两篷齐挂，双浆同摇，芦塘月港，于以不孤。又一年，而含饴弄孙矣。
忽闻水沸之声，豁眸惊寤，正奚奴火扇初红，蟹眼翻花际也。蒋怅怅若失，而两腋风已胜于七碗后矣。尝语人曰：“四十年如炊黍，固知贵不如贱，富不如贫。一切向平婚嫁，利欲萦怀，尽是危机祸水。何若逍遥苕、霅[6]，武陵源可指迷津。古人濠濮间[7]，想其会心不在远也。”蒋从此顿忘世情，绝意功名。一年风宪，与人无忤，告归，作林下翁。曾以是梦记曰“小黄粱”。
此条，在任城和希斋巡漕行馆作记室时稿。
译文：
晋国人蒋仲翔，二十岁中进士。进入翰林苑，改任黄门给谏，以廉洁正直著称。不回避权贵，时常向上直言，满朝文武都另眼相看。出使豫章廉访，让他远离朝堂。
蒋生走到严州新安江上，水清澈船逆行，潭水不能掩藏鱼的鳞片。李白诗写道：“青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就是这样的地方。命令奚奴拿出好茶，以石铫子取江水煮茶。坐着看兰阴、富春的山色，在船的篷窗上时隐时现。一时间，深思与之飞动，便靠着几案进入梦乡。
忽然发觉自己已沉浸在苍苍翠翠中，江上淼淼烟波，夕阳低落徘徊。正在问路无人之际，只见一叶小舟欸乃一声，随着激起的水和云飘荡而出。蒋生急忙呼唤，船靠岸，蒋生登船，驾船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她美丽无比，载着蒋生离岸而去。到了一个深水潭的峭壁下，女系缆入舱，问生要去哪里。蒋生喜欢女子的貌美，把没有能住的地方告诉女子。女子备饭烹饪鲈鱼，劝他进餐。不久，月上斗牛之间，照彻波光，明亮如镜。蒋生问女子的名字，女孩说：“我叫翡翠，生长在新安江上，以打渔为生。今天遇到你的到来，一起垂纶钓鱼，应该不比鹿门双隐差。”蒋生大喜。
夜深，女子将船篷降下，两人一起同眠。布衾竹枕，同结百年之好，真像鱼在暖水里游，欢喜得死去活来。早晨女子起身，蒋生躺着斜望女子，看到她用水面作镜子，梳理像云一样的头发，撩起水洗脸，天然娇媚。接着又进早餐，黄鱼白米饭，香喷喷地吃得饱饱。从早到晚没有事情牵挂在心，或在水边立一鱼竿，安静地打发一天过去，有时钓到鱼，鱼鳍舞动，鱼鳞挥扬，满筐的金碧辉煌。翡翠用河水、咸菜来煮鱼，那味道没有什么能比得过。吃不下的，蒋生便带到市集，换些盐米回来，从来没有断顿的时候。
一年过后，翡翠临产，生下一个女儿，呱呱在怀；后又生一个儿子。女儿叫秀娥，儿子叫云上。虽然在水上生活漂泊无定，而来往只在山水之间。蒋生一个心思地终捕鱼，便只知道捕鱼，一点也不知道捕鱼的是蒋生。时值晚春，翡翠带子女进山砍竹笋。蒋生独自坐在船头，捋着胡须怡然自得，他口内唱道：“富春山中苦笋生，子陵滩下鲈鱼多。风掀笠，雨披蓑，月明归去笑呵呵。”翡翠回来，野笋装满竹筐，再配以鱼、酒，大咀大嚼，畅饮开怀，真完全忘却人间诸事。
又有庐西老渔翁，也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便双双成婚。从这以后，两船齐挂帆，双浆同向摇，芦塘月港，再也不见不孤单。又是一年，就开始欣然弄孙了。
忽然听到水沸腾的声音，蒋生大大地睁开眼睛醒来，正是奚奴扇火初红，蟹眼翻白的时候。蒋生惆怅若失，而两侧的风已经胜过七碗茶之后了。他曾经对人说：“四十岁时如炊黍，深深地知道贵不如便宜，富不如贫。一切向平婚嫁，利欲萦绕心怀，都是危机祸水。哪里如逍遥在苕、霅，武陵源可以指点迷津。古人有濠濮之思，这便与那种逍遥隐逸的理想可合而为一了。”
蒋生从此便忘却世俗人情，绝意了功名。一年的风纪法度，与人没有任何违逆，后即告老还乡，做了林下翁。曾经把这个梦记为“小黄粱”。
这一条，是在任城和希斋巡漕行馆作记室事所撰。
选自曾衍东《小豆棚》十六《小黄粱》
[1]铫（diào）：铫子，煎药或者烧水的器具，形状像壶而较高，带柄，口大有盖。
[2]鹿门：鹿门山之代称。后汉庞德公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后因用指隐士所居之地。
[3]虀盐：腌菜和盐。借指素食。
[4]浮家泛宅：形容以船为家，在水上生活，漂泊不定。
[5]劚（zhǔ）用砍刀、斧子等工具砍削或锄头一类的农具。
[6]苕、霅：唐代张志和隐居之地。
[7]濠濮间：古人有 “濠濮间想”一语，代指隐逸之地。其出自《世说新语》：“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