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耻》:那人好像一条狗

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里,夕阳武士和紫霞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落寞离去的孙悟空说,“那人好像一条狗”;毛姆在《面纱》里让瓦尔特临死之际说出“死的却是一只狗”;库切的 《耻》最后,男主人公卢里放弃了心爱的一条残疾狗,对它实施安乐死,“对,不留他了。”或死亡或离去或留白,他们都以极度落寞、衰老、残缺的背影背向观众,黯然退场。

那是大自然的哭泣

人世间涌动着无尽的情欲

性欲、权力或者还有暴力等等,都是欲望的一种具象表现,《耻》是一部反映人类生存境况的现代寓言,其戏剧性的源发是主人公卢里的性欲和强烈的个人主义,由此发散出多重“耻”。《耻》在开篇如此写道:“他觉得,对自己这样年纪52岁、结过婚又离了婚的男人来说,性需求的问题可算是解决得相当不错了。”当卢里甘愿成为“爱欲的奴仆”,他就已经在“越界”的边缘地带徘徊;而当他半勾引半强迫地强奸了他的学生梅拉妮,他则彻底越界。暂且让我们放下对越界问题的探讨,只卢里本身,就存在着强大的寓言性,他的性欲也暗合了人类之原罪。

卢里是一所大学的教授,离了两次婚,有一个女儿露茜,独自在乡下经营着一个农场。他对性充满饥饿感,因此每周四他都会和妓女索拉娅做爱,解决生理需求。两人还算和谐,从不过问彼此生活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卢里在一家餐馆里看到了索拉娅和她的孩子,他过度地想要探寻索拉娅的生活,于是索拉娅从他的世界消失;他开始急匆匆地和一个又一个女人乱搞。后来,他在校园里遇见梅拉妮,在半强迫半勾引的情况下与她发生了不正当关系。之后,梅拉妮的男朋友和家人向学校揭发了这件丑闻,校方成立了专门委员会来调查此事。于是,羞耻的主题逐渐显现,即第一重——道德之耻。

卢里之于梅拉妮是强势的,无论从他的职业,还是心智等方面,他的教师身份本就隐含着某种权力,比如他可以在梅拉妮没来参加考试的情况下,仍然给她70分。面对这些,梅拉妮不得不挣扎在被迫和自愿、欲望和权力的泥潭中。事发后,卢里接受对他的指控和惩罚,但拒绝公开忏悔。他认为忏悔已经超出了法律的范畴,属于他个人的世界,要他公开忏悔就是一种羞辱。他抽空了浪漫主义对信仰的尊重,蔓延成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并将其变成对个人自由的肯定,为自己的过错找寻借口,他对女儿说:“别指望我会改过自新,我就是我,永远也不想改。”卢里认为性欲不过是人的一种天性,如果欲望造成了事实上的伤害,这个人的确应该受到惩罚,但是这种欲望的天性本身却不应该受到羞辱。

之后小说情节进入第二部分,卢里被开除教职后,来到女儿露茜的农场准备住一段时间,在这里他感受的是更大的耻辱,即第二重耻辱——个人之耻。

露茜有个黑人雇工,一定程度上保护着她。但有天他恰好外出,之后来了三个黑人,两个成年人一个孩子,三人轮奸了露茜,并把卢里反锁在卫生间里,放火烧伤了他。事情发生之后,露茜仍然选择留在农场,并对整件事闭口不谈。后来,黑人雇工又重新出现,邀请卢里和女儿去参加聚会,在这次聚会上,他们又再次见到了强奸露茜的那个未成年少年,卢里想要报警抓那少年,但雇工却说,那是他的亲戚,他要保护他。再后来,露茜怀了其中一个强奸犯的孩子,马上就要临产,露茜始终不愿意离开农场,而且接受了黑人雇工的要求,愿意嫁给他,做他的第三个老婆,并且把他的土地承租给他,以此换取保护。

露茜告诉卢里,“在眼下,在这里,她被强暴完全是她的私事”时,卢里反问道,眼下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露茜回答,眼下就是现在,这里就是南非。这句话,立刻使发生在个人生活层面上的事件带上了强烈的历史和社会色彩。露茜之所以选择承受耻辱,是因为她清楚,她和卢里只是这片土地的过客,而以黑人雇工为代表的人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卢里无奈地默认了女儿的选择,羞耻在历史中展开了重复与循环。至此,小说的主题深入到第三重——历史之耻。

《耻》的内里是具有多层次的现代寓言,“耻”的多重性也不止于道德之耻、个人之耻、历史之耻;隐线式的“衰老之耻”等也匿于文本之中。伴随卢里人生沉浮的是他一直构思创作的歌剧《拜伦在意大利》,主角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和他年轻美丽的情人特蕾莎。显然,最初的卢里是将自己代入拜伦的身份,但当女儿遭受强奸后,他的创作思路就变成了写因时光流逝而变得矮胖、丑陋且疾病缠身的中年特蕾莎。与纳博科夫《洛丽塔》中 “迷宫式”的隐喻不同,《耻》中歌剧与狗的隐喻意义不言自明,甚至于库切是赤裸地告诉我们他所思辨的东西,而这些内容富含哲学性,陷于现实与历史的撕扯;所以即使我们明白有所指,却仍从所指中发散出多重解读。

《薄伽梵歌》讲:“智者不悲生者,不悲死者,因为生与死俱将逝去。”卢里显然被死亡触动了,他在动物诊所为无法治愈的狗实施安乐死,这个过程中他开始自我反思,最终进行了忏悔。离开农场返回城市之后,卢里专程来到梅拉妮家中,双膝跪地寻求梅拉妮家人的原谅。之后他去看了梅拉妮的演出,向过去道别。

库切的语言简约且精准,看上去似乎在无休止地让叙事往前冲,但当我们的阅读速度变慢,会发现库切以故作漫不经心的方式留下了太多细节。如库切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狗,最初卢里的称呼都是“它”来代指;而到了最后,诊所老板问他,“你不留他了?”卢里回答道。“对,不留他了。”这时,称呼已经变成了拟人化的“他”。狗的喻指对象也多次变化,如关于丑闻,卢里对女儿解释道:“有一条公狗,每当见到母狗到来,情绪就很激动,上窜下跳,不得安生。狗的主人依据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原理,每每这时,便给它一顿好打。久而久之,这条公狗被打糊涂了,一嗅到母狗的气味,就想找地方躲起来。无疑,这条公狗是可悲的。它不过是依着自己的本能行事,却被冠之以惩罚。到最后,它厌了自己的本性,不待主人出手,便自己惩罚自己。他觉得,若这条狗有得选择,宁可挨上一记枪子儿,也不愿蒙受这样的耻辱。”很明显,这里的狗指代的就是他自己。到了小说结尾,那条残废的狗,则是南非残破的历史进程的象征,也是对这片土地上一切经受过羞耻的生命的象征。卢里将这条狗送入了大地的怀抱,仿佛浑厚和苍凉的大地,有着终结一切耻辱的力量。

这个意味深长的结尾,读来不仅让人唏嘘、感慨,也引人深思。它让我们陷入良久的沉默,让我们在小说人物关系对立的反复拉扯之后,能够平静地望着这片土地,静静地回想曾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而这,正是小说的美妙之处。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1940年生于南非开普敦,荷兰裔移民后代。成长于南非种族隔离政策逐渐成形并盛行的年代。1960年他离开南非赴伦敦,从事电脑软件设计。1965年到美国攻读文学博士,毕业后在纽约州立大学做教授。1971年回到南非,在开普敦大学英文系任教。2002年移居澳大利亚。库切曾经获得了一系列国际知名大奖。小说《等待野蛮人》(1980)一出版,即摘取费柏纪念奖、布莱克纪念奖,为库切赢得了国际声誉。《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1983)出版当年就赢得英语文学界最高荣誉——英国布克奖。《耻》1999年再度获布克奖,使库切成为唯一的一位两次获该奖项的作家。1994年出版的《彼得堡的大师》获得爱尔兰时报国际小说奖。《男孩》(1997)和《青春》(2002)是自传体小说,披露他生活中不为人所知的一面。其他重要作品还有《幽暗之地》(1974)、《内陆深处》(1997)、《福》(1986)、《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2003)、《慢人》(2005)等。库切的每一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意义多元。他是英语文学中获奖最多的作家之一,除了以上提到的奖项,还获得过法国费米那奖、美国普利策奖、2000年英联邦作家奖等。200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鉴于库切的《耻》已经被太多人从各个方面进行了解读,因此笔者只想谈谈自己对于《耻》的理解。

在笔者看来,卢里无疑是小说中塑造最为丰满的角色,不同于露茜面对悲剧的妥协,露茜的选择其实非平常人的抉择,她身上所承载的是一种宏大的命题,因此显得过于“神圣”而让人无法理解。毕竟她其实有很多出路,随卢里回城市,或者远离南非,逃开命运强加给她的不堪。但她坚持留下来,只能是库切想让她留下来,从而升华小说主旨。

但卢里不是,卢里从最初极端的个人主义,宁愿丢掉体面的教授工作也绝不公开忏悔,到最后的真心忏悔这一过程,他不断地让沉睡的善心觉醒,逐步消解耻辱。当他意识到女儿所遭遇的悲惨事件是一种历史轮回的耻辱时,他变得越发苍老、无力。

卢里的心理变化有着完整的体现,最初的他不断寻花问柳,任性欲支配着他的生活,他强烈的个人主义坚持认为,欲望本身是无罪的。在后来与露茜的一次辩论中,他举了个接受巴甫洛夫条件反射训练的狗最终自我惩罚的例子,他的态度是宁可挨上一枪,也不愿意受罚。所以当他被举报,宁愿丢掉工作也不愿公开忏悔的举动,读者是能够理解的。

卢里的身上充满了悲剧色彩,因为他最终忏悔是遭受命运玩弄过后的另一种“妥协”。库切用近乎明喻的方式类比他和狗。初到庄园的当晚,太多狗叫声吵得他睡不着,这体现出他的格格不入;即使女儿领他见了农场里养的狗,他可能会感激狗保护了女儿,但对于这些狗的态度仍然是缺乏温度的。发生转折和变化是在女儿遭受强奸后,当他意识到他的西班牙语、法语,或者是个人主义、浪漫主义等等无力反抗暴力时,当女儿选择吞下苦果,仍旧留在这片土地上时,他愤怒、不解、困惑又无奈。他看到了历史的轮回,看到了命运的宿命感重压下来,他终于懂了女儿说的“对男人来说,仇恨也许使性更加令人兴奋。你是男人,你应当知道。当你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发生性关系的时候——当你把她骗上床,把她放倒,把她压在自己身体下面,把自己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的时候,那是不是有点像杀人?把刀插进去,事后一阵兴奋,走开了,听任她浑身是血——这难道不像在杀人?不像是杀人后逃离现场?”所以最终他接受了自己的耻辱,选择去梅拉妮家中,向梅拉妮的父母跪倒寻求忏悔。尽管忏悔本身并不能消除耻辱,但忏悔可以让人得到宽恕。

梅拉妮的父亲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说,强者竟堕落至此时,他彻底老了,老成了歌剧里丑陋、疾病缠身的特蕾莎。当他不愿意和其他工人一样,将无法治愈的狗混合垃圾埋葬,而是像对待一个人一样焚化、埋葬时,他终究活成了狗,成为了那条残废的狗。

“你不留他了?”

“对,不留他了。”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