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眼‖胡弦，沙马，燕七，谭克修，剑男，李文武，鬼金，杨庆祥，毕俊厚，辛泊平
1胡弦‖高速路边
回老家，车子被堵在
高速路上。我下来抽烟，意外地发现，
公路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块墓地。
枯草和坟丘间，一个男子在忙碌，
他烧纸钱，然后放了一串鞭炮。
隔得有点远，看不清墓碑和他的面孔，鞭炮声
也有些发闷。
他在祭奠谁呢？父辈？更远的先祖？
还是早早去世的另外的什么人？
有一辆白色小车从麦田的小道上开过来，
向墓地靠近。
我们总爱说逝者长眠，但也许并非如此，
比如，他们也需要鞭炮声把他们
从梦中唤起。又或者
一些人去世得早，那时，高速路尚未建好，
尚没有一辆又一辆车子嗖嗖驶过，
带起熟悉又陌生的风声，
驶向他们从没去过的远方。
快过年了，许多人都在飞速返乡，
而墓地是沉寂的，风吹动的枯树、麦苗、残雪，
都是沉寂的。偶尔的鞭炮声
加深了那沉寂。
白色小车停下，里面出来一个人，
和原先的那个人打招呼，不急着做什么。
他们坐下来，在石头上抽烟，说话……
空旷的田野上这也许是两个
深深理解了墓地和亲人的人。
后来，我上车前行，在导航仪上发现
附近零星有几个小村：李台、赵家岙……
而没有任何墓地的名字。
2沙马‖讣告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
留心街头上的讣告
一张张的看，看得心慌意乱
一个个死去的人，漫长的一生
只留下这么一点儿文字
三言两语的，比骨灰还轻
可我是一个体制外的人
死后恐怕连
一张讣告也没有
我把这事告诉了朋友
朋友嘿嘿一笑
好啊，人就是要死得干干净净
3燕七‖鲸鱼安慰了大海
不是所有的树
都能在自己的家乡终老
不是所有的轨道
都通往春暖花开的方向
不是所有的花都会盛开
不是所有约定的人都会到来
我知道，是流星赞美了黑夜
鲸鱼安慰了大海
4谭克修‖洪山公园
每天拉开窗帘
第一眼看到的是洪山公园
人们说的洪山公园
是它未来的样子
在万国城空中飘浮了十年
一直没有落地
我说的是一片荒地
它现在的样子
和它在政府蓝图里的样子
都不是它准确的样子
我在古同村见过类似的荒地
我怀疑它
是从古同村裁下的一角
为此我有些歉疚
整整四年，还不能
把它和生活缝在一起
我见过大雨狠击它的沉默
狂风穿不透万国城墙壁
在荒地上急得团团转
它昨夜用一场雪
盖住一地烂泥
为了让我清晰地看见
强烈的阳光
打着几张菜农的脸
打在父亲脸上的阳光
总是忽明忽暗
最后他放弃治疗，回到村里
他的脸才明确地亮起来
在栗山坪，他的棺木覆上新土时
我突然明白，他最后的明亮
是因为躺在这里
能看见他亲手盖的老房子
在父亲眼里，我很懒散
对地里的劳作一无所知
成不了一条好汉子
现在也只想在湘江边做个诗人
去海边做个游手好闲者
没想过用一片土地安顿自己
当这片荒地出现在窗前
我就开始按自己的想法
设计洪山公园方案
直到我明白，它最后的命运
无非是重新成为一片荒地
5剑男‖祖母
当一切以寂灭的方式结束，不再有哀怨
当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
不再有泪水，当生活依然在继续
像一件旧衣服打满补丁，当日子也是捉襟见肘
爱在埋怨中漏洞百出，一个老了的祖母
是被遗弃的祖母。当未来可以清算
过去无法结束，当晚风吹过庭院也吹过
矮木桌上的稀饭咸菜，一个老了的祖母要在
黑暗中剔被凉水塞住的牙缝
然后呵斥在忙碌中沉默不语的媳妇
她微微欠起身，但有些摇晃
她埋怨世风日下，但无人倾听，她痛恨
镇上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子
但要在慵懒中无意露出了自己干瘪的乳房
——“这是什么世道？”这是
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五十年前儿子
夭折时她没说过，十年前女儿病逝她没说过
五年前老伴辞世时她没说过
但如今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大的疑问
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
似乎正在与这个时代背道而驰
6李文武‖善良的人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的妻子
是世上最最最好的女人
我的儿子
是世上最最调皮的儿子
他有一个最最最混蛋的老爹
有一个无端走失的爷爷
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宫殿
假以时日，这些都不再重要
我们都得逐次退回几尺见方的黄土
坐在爷爷的爷爷身旁
面容安详。那时
“明月如镜，映照千年岁月”
7鬼金‖鸽子
白色。像一堆雪
看到它的时候
它躲在河边的堤坝下面
露出一只眼睛
还有它红色的爪子
以及水中的倒影
我拍下它红色的爪子
还有水中的倒影
我认为我拍下了
一只鸽子的全部
8杨庆祥‖我选择哭泣和爱你
那些溺水者
是自己选择的游泳
那些逃走的人
是自己选择的路
警察选择了制服
和辣椒水
雾霾选择北京
受难者选择口罩和沉默
时间在不同的世纪
选择不变的君王
黑暗选择遮蔽一切
黑暗已经遮蔽了一切啊
我正在黑暗之心
亲爱的，我选择哭泣和爱你
9毕俊厚‖一个人老了
一个人老了，他将什么也不去想
一个人老了，他手里的活儿，将不再停下
一个人老了，他的嘴巴，将整日整日地念念叨叨
像一只姑舅鸟，一生都在重复着一件无法完成的事情‖
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啊。一个人
说老就老了。孤独的白
一层紧压着一层。
从骨缝里露出的微弱光阴，空洞的手指
无法捂严，只能巴巴地让它们泄露着
当一个人在不断加快衰老的速度时
他什么都不想。只是心里急。
急着把手头的活儿一古脑干完
急着把嘴里含混不清的话，一字不漏地吐出
急着打造一樽白白的棺木，放置在破旧的东厢房里
然后，隔三差五地去看
仿佛年轻时惊喜地窜了趟新门
10辛泊平‖一生
还是要说，一个孩子的童年
乡村的夜晚，星星，梦
还是要说，县城软软的柏油路
破旧的自行车，饭盒，书
还是要说，洗得发白的衬衫
空旷的图书馆，让人忧伤的爱情
还是要说，油腻的厨房
粘稠的人流，疲倦的清晨和黄昏
还是要说，亲人的疾病
无聊的电视剧，黑暗中的泪水
还是要说，记忆，死亡，悔恨
地上的蚂蚁，天空的流云，内心的沧桑
唐山记
“燕赵七子”诗丛之一的《唐山记》，是东篱第三部诗集，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一部人文地理意义上的山海经（唐山北依燕山，南临渤海），也是一部植根于大地震废墟上的精神史，更是一部充满童年经验和成长经验的油葫芦泊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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