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著名作家张大春有新书《文章自在》,他说:写文章,不要搞作文!他说:写文章,是我手写我口,是自主思想的训练;写作文,却是要揣摩出题人之意、应和题旨,学生往往编织语言疲于应付。他说:写文章,是一辈子的能力。
句句入心,便欣然入手。封面素雅,“文章自在”四个大字,从上至下,从右至左,亦是自在。文章除了序文外,分第一部分概论三篇,第二部分引文三十四篇、例文四十篇。序文中作者直陈:“如果不能以写文章的抱负和期许来锻炼作文,不过就是取法乎下而不知伊于胡底,到头来我们所接收的成果就是一代人感慨下一代人的思想空疏、语言乏味、见识浅薄。”作者因担忧而心生愿景,因担忧而语重心长。第一部分《语言美好》、《文章意思》、《写好玩的》,也可理解为著书渊源,张大春是善于讲故事的人,他将自己的生活加以叙事,获得了比故事更大的魅力。这一路过来,遇到过许多国文老师,听到过许多激赏赞叹,印象最为深刻却是俞老师的痛斥,她把作文簿扔到张大春面前,骂道:“打啊杀啊跟你坐校车有什么关系?文从字顺是什么意思你不懂吗?”他懂,老师是因失望而生气,这番痛斥,便至今不敢或忘了;语言的美好,是在饱含情感的朗诵中,感受到上下文自然呼应,在心湖中荡起心领神会的涟漪。作者是幽默而睿智的,第二部分,怎么写,如何写,作者看似随意行文,实则对于“审题”“布局”“用字”“音节”“叙述角度”“叙述顺序”“素材累积”“写作动机”等内容连绵细缀,如水波,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漫延。作者说散文的趣味,是信步踏行、纵目游观,这里一笔、那里一笔,乍看好像是散落的珠玉,到末了再勾回一笔,将散珠串回。而讲故事,要令读者不只会问“后来如何”,还会问“何以致此”,才能变换读者的好奇趣味。对于读诗,诗人利用惯性,去带来变化,让读者带点儿被动的,挣扎着接受了,而读诗的感动,也常在这一点迷惑之中。但最终文章写得好不好看,作者觉得说穿了就是会不会做人——会不会做有趣的人。写文章不要抢着、忙着、急着给答案,不要说教,要对许多不见得有用的事物产生好奇、并加意探索,这便是有趣;人生需要更加诚恳和从容些,走一条找寻自己的路,尽量放缓脚步,在无尽的路途中,去看见自己。作者认为,写作其实就是去反刍那不得已而然的生命,如何行文,就是如何铺写出对天地万物人自己的感情和见识,而一切都并非去刻意为之。我最喜《文言启蒙》这则短文,作者回忆他幼时读不懂《项羽本纪》,父亲因在教育上怕败坏他学习的胃口,觉得他读不懂《项羽本纪》也是应当,便另给他讲了一则简单的文言故事,并逐字给他解释:“公少颖悟,初学书,不成。乃学剑,又不成。遂学医。公病,公自医,公卒。公,对某人的尊称。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颖悟,聪明。学书,读经典。学剑,练武功。学医,学习医术,给人治病。卒,死了。”当父亲说到“死了”,年幼的作者就笑了,父亲立刻说:“懂了?”作者回忆里觉得那是一个笑话,描述的是一个他觉得非常令人悲伤的人。文中有许多未曾填补的细节。没有谁知道那人在死前是不是还医死过别的病家,但是能把自己活成个被称为“公”的年纪,应该还是有些本领的。而父亲就告诉他:“文言文的难处,是你得自己把那些空隙填上,你背得愈多,那空隙就愈少。不信你背背这个‘公’”。于是,作者一字一句地背起来。这是他会背的第一篇文言文,他把原文背给朋友听,朋友便也大笑起来。他说:“懂了?”朋友说:“太扯了!”仅仅25个字,却有着精严巧妙的章法,用字细微富有变化,文言之妙自在其中。但作者更为感触的是,“那些刻意被省略掉的生活百态、成长细节、学习历程、挫败经验……通通像掉进沙漏的底层一般,只能任由笑罢了的读者追想、补充,你愈是钻进那些不及展现于文本之中的人生、缝缀出也许和自己的经历相仿佛的想象经验,就愈能感受到那笑声之中可能还潜伏着怜悯、埋藏着同情。”“初学书,不成。乃学剑,又不成。遂学医。公病,公自医,公卒。”我以为这则故事,就到此为止了,生命中的沙漏往往在我们不经意间流走着时间,这一生在恍恍惚惚中,不成,又不成,于是成功也好,幸福也好,仿佛就只能沉入到悲哀的河流里。人生充满痛苦与不幸,任何一次苦难都可以将脆弱的人击倒。我以为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但在结尾,作者却告诉我们别忘了:《史记.项羽本纪》一开篇介绍了项氏“世世代代为楚将”之后,就是这么说的:“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如果不是这样一个结尾,我想我不会如此深爱这则短文。于遗憾和悲哀之中,我们依旧可以看见,那些本该绽放的生命之花。生命中究竟该去记录些什么,一如作者所言,“能够写、值得写的东西,必须跟我有一种迫不及待通过文字反思再三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