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角落里的“背奶妈妈”
有段时间,叉叉每天会有这么两三次,去办公室的储藏室呆上二十分钟,同事们心照不宣。但最近办公室来了个新同事,是耿直的年轻男孩,有天直接问叉叉:“叉姐,你每天去储藏室干嘛呀?”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好在叉叉本身观念颇开放,呆了几秒钟以后爽快回答:“我还在哺乳期,去吸奶呀。”还晃了晃手里的奶瓶示意。这下轮到男孩不好意思了,脸红红地一边应声一边“逃”回了自己工位。
这些尚在哺乳期就回到工作岗位、不得不在工作间隙吸奶的妈妈被称为“背奶妈妈”,事实上比例相当不低,根据《中国女性生活状况调查报告(2015)》的数据,在北京,就有50.4%的新妈妈选择了背奶上班。背奶改变着她们的生活节奏,有些取舍是不得不做的事。有时候,选择的主动权甚至不在她们手上。
“在很多地方吸过奶”
休完产假,叉叉像大多数背奶妈妈一样,带着齐全的装备回到了公司。公司没有母婴室,正好隔壁大楼的兄弟公司有会议室长期闲置,于是成了她的吸奶基地。她每天在两栋大楼之间穿梭,去得多了连兄弟公司的员工也都认得她,也愿意给她行个方便。偶尔会有不明就里的人来敲门,她把门锁上,一声不吭。
哺乳期尚未结束,她换了一份工作。新工作也没有母婴室,于是才有了文章开头一幕。她用了电动的奶泵,对环境的要求相对不那么高,但要找到卫生、有一定空间、足够隐蔽的场所也没有这么容易。储藏室是很多背奶妈妈的保留地,叉叉的好朋友梅子也是在储藏室吸的奶。
梅子是高中老师,工作节奏相对规律一些,背奶之前她根据课表和同事商量着换了课,把课时都错开,以便有充分的空闲时间去吸奶。所幸家住得离学校很近,中午还有时间回家喂一次奶。这次生育全家出动,梅子的父母每天在家早早准备好午饭,可以节约下不少时间。
小千自己是医生,深知母乳喂养的好处,宝宝又对奶粉过敏,所以她坚持喂到了孩子两岁半。早先医院没有母婴室,后来到底有了,但实在是因为医院这个场合有太多嗷嗷待哺的婴儿和新妈妈。因而小千也不太去占用这个有限的空间,而是在一间可以上锁的值班室吸了两年奶。
尽管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并不容易,有时候也常需要“打游击”,但她们都算是幸运的。此前有调查,即使在国内某经济发达城市,公共场所配有母婴室的比例也不过2.6%。许多新妈妈的工作场合也没有储藏室一类的私密空间,不得不转投厕所。但厕所环境的逼仄使得操作困难,卫生状况又令妈妈们对挤出的奶水进退两难,再加上公共空间的厕所总是拥挤繁忙不好意思停留太久,很多妈妈都因此放弃了母乳喂养。
叉叉对此也有感触,虽然在公司还算方便,但遇到出差的情况她仍然无奈。“只能去火车上的厕所吸,没有卫生条件又没有冷藏设备,吸完当然也就倒掉了……没什么可惜的呀,很多妈妈都要面对这个问题的。”
“那段时间我把事业完全搁置了”
叉叉在互联网公司上班,一切都变化得很快。孩子的到来是一个意外,一下子打乱她原本的发展计划。等到她休完四个月产假,发现原先的团队大换血,甚至连领导都是新面孔。她觉得恍惚,有种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
她孕期反应不大,一直照常认真上班,但觉得分配给自己的工作少了很多。老板觉得怀孕、产假、哺乳期是个很漫长的周期,出于体恤她身体状况也出于对工作进度的考虑,把原本应该分配给叉叉的活都派了出去,那一年默认会有的涨薪自然也没有兑现。叉叉觉得自己被逐渐边缘化,但这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无事可做,她开始顺其自然地准时下班,在互联网公司早得有些不合常理。
回到公司后不久,公司因为种种问题濒临倒闭,叉叉被约谈辞退。按照法律,辞退哺乳期妇女需要给到一定的赔偿金,“其实也没有按照标准给足,但公司确实快要倒闭了,撕破脸也没什么太大意思。”抱着这样的想法,叉叉拿了赔偿金开始找工作。
找工作颇费了些时日,“没想过会这么难”。叉叉在整个就业市场里挑挑拣拣:因为奶水多,吸奶频率高,所以通勤时间不能太久;因为需要回家喂奶,所以加班不能太多(“这一条就筛掉大部分互联网公司了”)。公司当然也会挑拣,会有hr在面试开始就会直接问:“既然还在哺乳期,有没有考虑过等到哺乳期结束了再重返职场?”叉叉和同在一边背奶一边求职的朋友聊起,发现大家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女性hr会对这一点问得很直接,但男性可能只是不好意思问而已,他们心里其实也会考量这个因素的吧。”
小千在决定母乳这件事以后变得异常坚定,“权衡以后几乎把事业全线搁置了”。两年的时间里,她放弃了几乎所有培训、进修、上课的机会,时间表变成了工作-吸奶-工作-吸奶的循环。好在医院终究是事业单位,没有那么强的竞争压力,领导和同事也能从专业角度理解她的哺乳决定,两年里固然辛苦,也算是相对平静。
法律规定哺乳期的女性可以享受每天1小时的哺乳假,有特殊需求的可以申请延长。因此叉叉每天会晚一个小时上班,她的直接上司是个年轻男性,倒是表现出了高度的理解,但是老板对此颇有微词。有一次,直接上司偷偷给叉叉递话:“老板好像有点意见,你要不要稍微早点来?”
叉叉不当回事:“这个是我的合法权益,再说我确实要哺乳,又不是在放假偷懒。他有什么好有意见的。”
小千则较为顺利地申请到了延长哺乳假,但即使是在医院的环境里,她也仍然是个幸运儿。医生群体工作相对规律,男女比例相差不大,所以哺乳假并不影响太多。但同在医院的护士请哺乳假常常不被批准,因为工作性质要求翻班值班,护士群体又基本全是女性,几乎前赴后继地怀孕生育,医院很难承担陆续休假的成本,大部分护士无奈之下都只能放弃母乳喂养,或早早断奶。
一个共识是,生育和哺乳会导致女性群体在求职过程中遇到一些不公正待遇,用人单位会因为女性生育的可能而倾斜更多资源给男性。但没想到的是,即使是完全女性主导的行业,她们的这方面权益甚至更不能得到保证。
“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在讨论性别平等的问题,但这些问题都这么复杂,平等真的是很难很难的事情吧?”小千这样说。
“那不然怎么办?”
哺乳期有很多常见病,堵奶造成的乳腺炎、泵奶造成的腱鞘炎、发炎引起的发烧、种种生活变化导致的产后抑郁……但这些很少被人关注和理解,放到哺乳期妈妈身上,更多都是无可奈何地默默承担。
叉叉月子里时患过一次乳腺炎,发了两周的烧,之后一直很注意,非常勤快地去吸奶,幸运地一直没有复发。小千哺乳期长,有过好几次乳腺炎的经历,身形消瘦的她调侃起了自己的身材:“那时候我还蛮羡慕那些乳房大的妈妈的,那样好像储存空间会大一点,不用一直去吸(奶)。我哺乳期偶尔遇到开会之类的场合也只能忍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得的乳腺炎。”
除了这些病痛,从生育到哺乳期,更常见的问题是孤独感。梅子临近生产的时候丈夫正准备换工作,犹豫着要不要接下需要去另一个城市工作的offer,虽然最后到底没有去成,但梅子在那段时间的情绪大受影响。那时候两边父母都安慰她,生育哺乳期间老公也帮不上什么忙,他们也可以帮忙照顾,但梅子还是非常不高兴。“他怎么会考虑在这段时期离开家?不管他能不能帮上忙,他在场难道不是应该的?这也是他的孩子啊。”
小千背了两年奶,每天又眼见到各式各样的女性因为哺乳的问题进出医院,很有感触:“虽然确实很多事情是只能自己来承受,但其实孩子的父亲能够给予的支持是很重要的,比如鼓励陪伴安慰,就算喂奶没法替代,其他事情总是可以做的吧。”
不过就算理性上知道分担育儿责任非常重要,这一届年轻的父母常常自顾不暇。叉叉自己在互联网公司,丈夫工作也很忙,他们请了住家保姆帮忙带孩子。叉叉没有选择“亲喂”,晚上只需要起来吸两次奶就好,虽然也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好整觉,但可控性到底高一些。哺乳期后期吸奶喂奶的频率逐渐降低,她请来了父母帮忙。
“那不然怎么办呢,现在养一个孩子成本很高的,我们都需要工作赚奶粉钱呀。我倒是也希望老公多赚点钱让我在家专职带娃,但现在其实大家焦虑感都很重,除非家底非常丰厚,不然真的不太敢放弃事业。”叉叉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说真的,回来上班以后我觉得,上班其实比全职带娃还是轻松不少,带娃真的太辛苦了”。
小千自己也一度因为缺乏睡眠和背奶上班的疲惫而情绪低落,有时候会去隔壁办公室聊天。隔壁办公室的同事39岁时生了二胎,按年龄来说算是高龄产妇,在行政体系里做到中层,工作压力也很大。加上家里老人年事已高,已经没有精力帮忙带孩子,家里又有第一个孩子要照顾,每天还要背奶上班。哺乳期结束后,开始出现了种种产后抑郁的征兆。
“好在大家都是医生,有相关的背景知识,所以她直接就去看了医生,现在也在吃抗抑郁的药。”而且同事里多的是各种各样的妈妈,都有相类似的经历可以互相理解互相鼓励。小千在结束了漫长的哺乳期以后考上了在职研究生,开始重新回归事业的轨道。因为每天要上课,所以回家时候往往都已经很晚,家里主要是老人在照顾。因为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没时间和孩子互动,不过小千不担心这个。“我觉得那两年半坚持母乳喂养已经培养出了一种天然的亲密啦,现在是时候做一些我自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