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笔记 | 扶风:花间的蜀
行旅笔记
如果一个人喜欢花草,可以与花草对话,一定能建立起自己的植物王国,这个王国的帝王拥有天下最生动的季节,并将其它的不合自然的东西慢慢消解掉,最后自己在花间消解。
花间的蜀
文 | 扶风
龙宫村头的小山包上,郁郁葱葱的松柏沧桑而有精气,临近暮色的夕照营造出即将散戏的舞台感觉,山头中间两棵一千七八百年历史的松树,相隔数步,向西南而望,虬枝繁叶,似有某种默契。导游的少女穿着上红下黑的汉式服饰,介绍说相传两棵松柏为刘禅夫妇所植,一曰龙柏一曰凤柏。我愿意相信这样的传说,这可以在心理上拉近一千多年的距离,甚至也可以想象两个人,植好了树,牵一下衣襟,朝西南一边望一边互相宽慰:此间乐,不思蜀。
但耳边又隐约兵马戒备之声,梦里多蜀中益州四十年宫廷。刘禅,这个在所有后主里乐在其中的乐,究竟是什么乐,而在方圆十里,一箭之地,悄悄建立了另一个蜀。他或许看到了另一个真相:不过如换了另一个相父,不过如换了另一个成都。
从最初《三国志》的记载,到后来《三国演义》的演绎,演绎是为了戏剧效果,志是标志性的记录,艺术的形象很多时侯委屈了真实的历史。蜀汉二世而亡,仅仅实现了《隆中对》的前半页。智量甚大的刘禅在位四十多年,说来时间并不短,但他的身影很不清晰,评价又不甚相同,不像他的父亲可以论定。但作为一个亡国之君,因为一句“此间乐,不思蜀”而得以保全性命于乱世,隐姓埋名于诸侯。
其时,形势还没有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换作另一个具有开拓精神的帝王,这样的压力反而能激起千百倍的雄心。相父走了以后,他的王朝偏安于西南一角,平静的似乎可以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像一个群山包围着的大的花园,无论有没有人来,也是花开花谢。又好似隐隐约约在等着一个时刻的到来:我好像更擅长做另一件事情。
读刘禅的降表:限分江、汉,遇值深远,阶缘蜀土,斗绝一隅,等等,最后不复缕陈。第一句就承认自己的不行,说汉水因为受到长江分开的缘故,见不到大海的深远。这样抒情性质的自谦,还是有气象的,至少他是清醒的:这个王朝除了一堆花花草草,还有什么呢。觉得他在蜀中的主要政务,以花草苗木之心侍弄国家园林,可能倒见惯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反而平和的令人吃惊。
读后主传,简明扼要,不见有亡国之痛。唯其子北地王刘谌激烈,全家殉蜀。蜀汉不太重视史记,所以没有记录刘禅说过什么,他很多时侯是沉默的。他一定回忆起父亲当年领着一支队伍,为了所谓的天下,摔了他。如今,他摔了父亲打来的天下。也是轻轻地一摔,挥一挥衣袖。
后人在谈起刘禅时,多以嘲弄视之。舞文弄墨的文人,更可以作诗:刘禅材非天下君,出师一表费殷勤。庸才若刘禅,忠佐为心腹。对此玄休长叹息,方知刘禅是庸才。等等。帝王走下神坛,真相往往令人不堪,而像刘禅这样的,好似作帝时不像个帝,作后主时又不像个后主,史上不记得他多少宏图伟业,又不记得他多少恶行淫败,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反令人不好界定他的是非,以一个庸字总结。
我倒是觉得,他活得挺像一个正常人。如果再往深里揣测一下,他的正常的思想深处,可能并不太喜欢打来打去。他的骑射据说是不错的。他的文化修养也不会低,一大幚人在宫里教育他,但却一首诗词也没有留下来。甚至几句完整的话都没有。他表现的缺乏汉家血性,同时也少见儒家风雅。
从成都,到洛阳,如果没有失国的烦恼,这一路上的风景应该是不错的,拖家带口,一干老臣,这支沉默的队伍,最终落脚在太行东麓的丘陵之间,划好区域,这个村住哪些人,那个村住哪些人,四周远远地还驻扎着兵马。为了聊表纪念,一个村叫前蜀,一个村叫后蜀,刘禅住的村叫龙宫村,村前淌一条河,为了对应金沙江,叫做金线河。村子的旁边,几个小山头虽然不高,但登上一观,还是颇有虽小却好的乐趣。
据说这个叫做禅的后主,在这里幽居了八年。级别是公,生活待遇应该还不错,自由活动的区域虽说仅限于此,每天散散步还够用。这八年他不能总是散步吧,这漫长的时间。说刘禅庸,主要认为他是一个没有佩带思想利器与关山吴钩的帝王,但作为一个主动承认自己不行的人,竟然在随行的队伍中,偷偷带了不少来自蜀中的花匠。
他在这八年的时间里,领着一队花匠,开始在四周的山头上,河岸上,坡地上,充分施展他对花草苗木的理解。金线河虽然不大,但足以供应花草们的生长。这里不像蜀中,四季植被丰茂,与天府之国的情形相差太大。如果一个人喜欢花草,可以与花草对话,一定能建立起自己的植物王国,这个王国的帝王拥有天下最生动的季节,并将其它的不合自然的东西慢慢消解掉,最后自己在花间消解。
从龙宫村的山头上漫步而下,顺着金线河,向下是前后蜀村,依河而住,秀美之姿,可以比作山头上那个少女导游。千百年来,后主禅在这里留下了花草苗木的技艺,来自蜀中的后人们,一代接着一代把花草侍弄的出神入化,在豫北的太行东脉,营造出一个独特的花中小蜀来,四方的人们都知道来自这里的花草,是那个叫刘禅的后主流传下来的,就又多了一番不是滋味的滋味。
龙凤柏山头下的小道上,一头大黄牛,悠悠闲闲地晃着往村子里去。又一头大黄牛,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远一些的地方。前面的牛停下来,啃一啃道边的野草,或者喉咙里低沉地叹息一声什么,这极富磁性的低沉,浑厚里深埋着饱经世事的散淡,在我漫步于与古蜀交接的境界中时,这一声叹息仿佛如释重负般,令人有放下的不执之念。
龙宫对面,金线河一弯一泓之前,立着一座观景台,与阿斗寨隔水相望,站在观景台上朝四周再看,大小山头,皆各样花木,虽然入秋,而丰采繁华,似有可以凌霜之淡定,便可以体会为什么把此处称作小蜀中了。自古天下好处,扬益二州,骑鹤而下的扬州,蜀道难的成都,戏说起来,益州还在扬州的上游,益州落花流水,扬州互通消息,这两处好的背景,须少不了花间锦绣。
这座观景台,是按《三国演义》里面,空城计的城楼来设计的。这个计如何,多少有些神化,但空城两个字,与观景联系起来,可以碰撞出如钟的警音来。空是皆无,城是繁华。似这遍山锦绣,春秋冬夏如城,来往人流可兵可民,可商可贩,可富可贫,可孤可群,但一季之间,情形就可以不同。是为刘禅种花,也不过是在种一株自己吧。
闲步再登上阿斗寨,二百多米的高度,又开出类似蜀道难的意趣。从帝王到后主,从政务到种花,有点像退居二线的意思,但放到现在,退居的心情都不大好,甚至会恹恹而去,但这个大名为禅,小名阿斗的王,种罢花,又修一座寨。这时侯,他仿佛觉得生活有那么点意思了,最值得祝贺的事,是身边有人可以亲热地叫他阿斗了。当什么帝王将相,一寨便是山头王。
寨上一座庙,叫花神庙。这边的人们称刘禅是下凡的花神。那如果是,让他直接下凡来种花便可以,为什么还要让他做个帝王,又让他亡国流离,还要背着如芒的指指点点。高处闲坐的老人说,他这前生跌宕起伏,只为了得那一句此间乐不思蜀的偈语。想想,多少得陇望蜀之人,不懂得此间乐。一千多年前留下的那座寨门,上面还隐隐约约写着中山寨三个字。老人说,这字应该倒过来念:在山中。
对江山的冷淡与对成败的宽容。如果一个人的心境足够大,便可以敌国。一个亡国之君,身上承担了刀兵之乱与宫廷权谋,王朝没有一个是用字写的,几乎都是血写的。但刘禅在这里建立的花的蜀国,无疑让他的后半生充满了浪漫的情怀。他的智慧像花一样柔软,但在你没有看见花谢之前,怎么会为凋零落泪。
真正的人生从落魄开始。江山属于大地上的过客,我想,刘禅是可以有很深的感悟的,此蜀虽小,发自内心的快乐,是从认识自己的渺小与飘零开始的。现在他的后人们在金线河边,把他的记忆重新唤醒,一个亡国之君如此让人凭吊,说明他在心理上是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金线河上浦柳有姿,小桥流水,桃花岛边,万柏树下,半河秋芦在秋风里与野鸭戏于苍茫暮色,满目花草掩映前蜀后蜀。沿水的灯光渐渐发出清淡的颜色,把这一片夜渲染得不知中原,无论魏晋。
配图:扶风 / 编辑:闺门多瑕
扶风,河南淇水人,现居安阳。《向度》编辑。出版散文集《流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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